決絕
是夜, 疏月閣。
沈寄雪看向格外嚴肅的越桐,不敢置信一般重複道,“你是說, 他自羅剎海市救下我起,便在謀劃将我作為與修羅王談判的籌碼?”
她言至此處聲音哽咽,字字誅心, “那些對我的好、曾與我許下的諾言、甚至說信任我、理解我, 都是為了、為了來日将我交到修羅王手上?!”
“正是。”越桐點了點頭。
沈寄雪搖了搖頭後退兩步, 跌坐在桌前,她忍住淚意,恨恨道,“那你又為何要告訴我?不如瞞我到底, 索性将我迷暈交出去了事!”
越桐露出不忍神色, “身世自己無法選擇, 我知姑娘秉性良善,是以不願看到姑娘越陷越深, 再次被推入火坑, 所以特來告知。”
他頓了頓,看了眼沉浸在背叛和傷心之中的沈寄雪,懇求道, “若主子問起, 還請姑娘莫要将我抖出去。”
“······你放心。”
她紅着眼眶點頭,“多謝越先生告知,我不會說出去的。”
越桐垂眸遮住眼中算計,“修羅王步步緊逼, 今日在護城大陣前約了主子說話,只可惜我離得太遠, 并未聽清他們說了些什麽。”
他掀起眼皮,直直看向沈寄雪,頗為情真意切,“只隐約聽到‘三日之後’‘交到我手上’這種零碎詞句,細細想來,恐怕主子三日之後便要動手了。”
“姑娘若想離開此地還需盡快,”他貼心道,“此時出城不比從前,城外盡是修羅族,一不小心就會碰上,若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姑娘盡管來找我便是。”
見沈寄雪還有些遲疑,越桐心中愈發急躁,面上卻不動聲色以退為進,“我知阿雪姑娘對主子一片真心,負心漢常有而有情郎難得,突然得知被背叛至此,一時舍不得離開也在情理之中······”
“不,”沈寄雪打斷他的話,面色轉冷,“勞煩先生助我離開,越快越好。”
越桐心下一喜,假作思慮道,“今夜已然來不及了,姑娘明日收拾好東西,晚上正好輪到我值守,待二更時分我便來接姑娘離開。如何?”
“好,”她點了點頭,扯出一抹笑意,“那就提前謝過先生了。”
待送走越桐,沈寄雪收了那幅哀傷神情,施施然回到屋內,行至桌前落座,思索半晌研墨提筆。
信上字字泣血,她面上卻無半點傷心,寫完後細讀欣賞一番,手邊恰好有一盞涼了多時的茶水,她以指尖沾取後垂于紙張上方,水珠滴落墨跡暈染,待幹透後像極了淚水。
她滿意地笑了笑,随後将寫滿字跡的紙張折好放進信封,壓在了床頭之下。
那日越桐與李持星争執她聽得一清二楚,是以他方才所言她一個字也不信,只是她需要離開骁陽城,松安又是個說不通的死腦筋,他正巧送上門來,她便順水推舟罷了。
越桐整日裏笑呵呵的,瞧着比板着臉的松安随和許多,實際上他格外精明、防備心極重,恐怕自羅剎海市初見她時,暗中便多有提防。
一個聰明卻不擇手段之人,若非李持星起初将她算作籌碼,他必定會設計她與他們走散,絕不會放她這種來路不明之人進骁陽城。
所以李持星對她的私心才會讓他這般憤怒和緊張,甚至不惜冒着被揭穿的風險親自前來,告知她所謂的“真相”,如此迫不及待地逼她離開骁陽城。
可惜修羅王只給了三日,他根本顧不上深思,若換作往日,他必定會對她突然轉變的态度起疑。
明晚大約也不是真的送她出城離開,而是早t已與修羅王暗通款曲,越過李持星将她送到修羅王手中。
沈寄雪黑眸沉沉,越桐此舉她并非不能理解,但“她”又做錯了什麽,難道身為人族與修羅族的混血便是錯嗎?
她冷笑一聲,将一族安危盡數寄托在弱女子身上,用無辜者的性命去換取太平,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過是為他們的卑劣行徑找借口罷了。
次日晚。
沈寄雪身着來時黑色鬥篷,跟着越桐繞開府中護衛和跪在門前的百姓,自偏僻小門而出,一路向城門奔去。
城門處的守衛皆是越桐心腹,眼含厭惡掃了眼看不見面容的沈寄雪,與越桐低聲說了幾句,便打開城門将他們二人放了出去。
城外營帳夜間仍燈火通明,越桐對此處再熟悉不過,帶着沈寄雪避開巡邏守衛輕而易舉,默默行至護城大陣前。
“阿雪姑娘,此處守衛已被我調開半刻,”越桐沉聲快速道,“你出去之後向西而行,天亮後便會看見一處村落,切記不要停留,只暫作歇腳之後再向北走兩日,便能夠到達歷安城,此後便可隐瞞身份天高海闊,任誰也找不到你。”
沈寄雪掀開兜帽,向越桐深鞠一躬,卻被他扶起,“姑娘不必如此。”
他頓了頓,壓下心中複雜情緒,“原是我、我們對不住你,如何受得起你這般大禮,願姑娘此去、性命無虞,平安順遂。”
說罷,他正欲掐訣打開結界,劍光突至!
越桐狼狽後撤,面色倏然難看起來,他擡眼望去,只見煙塵散盡,沈寄雪已然身邊多了一人。
“你要去哪兒?”
攬住腰肢的手臂不容推拒,牢牢鎖住試圖推開他的沈寄雪,眼中的占有欲令人心驚。
他在這一刻完全卸下了僞裝,原本清醒堅定的雙眸漸漸爬滿猩紅之色,看向越桐時殺意翻湧,僅僅與之對視便心生懼意,根本不敢動彈分毫。
“放開我!”
沈寄雪用盡全力也撼動不了腰間手臂,她怒目而視,心中壓抑已久的話語脫口而出,“李持星,你還想做什麽,把我送到修羅王手上嗎?”
“你說什麽?”
他神情一怔,瞬間慌亂起來,急忙解釋道,“阿雪,你誤會了,我怎會将你······”
沈寄雪猝然打斷了他的話,眼中滿是恨意,“你敢立誓從未騙過我嗎?”
見他說不出話來,她唇邊泛起冷笑,夾雜着失望和痛苦,聲聲質問,“你敢承認,往日點點滴滴皆是出自真心,沒有半分雜念嗎?自你看到那張通緝令起,恐怕就篤定了要利用我吧?”
眼淚順着面頰滑落,李持星慌忙伸手想要替她擦去,沈寄雪卻別開臉,“你一步步引我喜歡上你,不過是為了将我用作籌碼,可你機關算盡,卻沒想到人非草木,自己反倒忍不住動了心。”
她輕笑一聲,覺得他十分可笑,話中嘲諷猶如利刃一般徑直插入李持星心髒,“既存心利用、滿腹欺騙,又有什麽資格來與我談真心?”
李持星沉默半晌,心中絞痛難忍,苦笑一聲緩緩松開攬在她腰間的手臂,“我在你心中,便是這般模樣嗎?”
“是。”
她應得毫不猶豫,連一絲挽回和辯解的機會都不給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他一刀兩斷。
“好······”
李持星聲音顫抖,瞥了眼站在原地未動的越桐,“但你不能信他。”
“你若想離開,我明日親自送你。”
“明日?”
沈寄雪神情古怪,嗤笑道,“究竟是明日送我離開,還是給你與修羅王串通的機會?恐怕明日我踏出骁陽城不足半刻,便會被修羅族捉住帶回王城。”
她說罷移開目光,不再去看那雙充滿痛苦的眼睛,決絕道,“越先生,勞煩您打開結界讓我出去。”
越桐小心翼翼看了眼不再說話的李持星,再次掐訣,結界緩緩打開僅容一人通過的缺口,“阿雪姑娘,請吧。”
沈寄雪轉身離開,即将通過缺口時,再次被李持星握住手腕,他不複方才祈求,一把将她拉入懷中,強硬道,“我說了,你不能離開。”
然而下一瞬,匕首沒入了他的胸膛!
“主子!”
越桐驚呼一聲,上前猛地扯開了沈寄雪,擋在李持星身前充滿了敵意。
李持星垂首看向胸前汩汩冒血的傷口,只覺不及心中痛意十之一二,他茫然擡眼,想要确認她是否真的這般絕情,竟恨不得他去死,卻怎麽也看不清長睫遮擋下的眼眸。
他忍不住追問,“阿雪,你真的、這般恨我?”
即便傷口傳來陣陣疼痛,他也不願意相信沈寄雪真的想讓他死。
她只是受了蒙蔽,聽信了旁人的讒言,她不明真相,他不怪她,更何況是他先行欺騙,辜負了她一片真心。
這是他應得的。
“阿雪,你看着我,”他幾乎想要跪倒求她,求她再看自己一眼,“你真的······”
越桐恨鐵不成鋼,咬牙道,“主子!她都已經捅了您一刀,您還問這些做什麽?!”
“滾。”
李持星手指微動,将他生生彈開數丈,随後威壓驟然襲來,壓得越桐連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沈寄雪倏然擡眼,語氣急切,“你放開越先生!”
李持星定定盯着她,突然露出一個笑來,擡手指向趴在地上的越桐,滿目猩紅狀似瘋魔。
“你若再關心他一句,我便殺了他。”
明明是威脅的話,他尾音之中卻隐隐含有一絲委屈,仿佛在控訴眼前人的無情。
“李持星,你且聽好。”
沈寄雪對上他滿是希冀的雙眼,壓下心中不忍,勉強維持住冷漠神色,一字一句說道,
“你我今日恩斷義絕,願此生不見,相忘長絕。”
趁李持星怔楞之際,她飛速轉身,奔出了即将合攏的結界,随即捏碎越桐給的傳送符,頃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蹤跡難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