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
綠漪在後面瞪大了眼睛,生怕沈寄雪一個不慎傷到他,正要上前将她扯下來,卻見林墨芝擺了擺手。
“無妨。”
他溫柔地笑了笑,摸索着輕輕按下她的手腕,“或許會吧。”
“一定會的,”沈寄雪肯定地點了點頭,聲音雀躍,“娘說用冬日的梅花雪水敷在眼睛上,就能讓眼睛變得又明又亮!”
她還以為只是懼光,看這樣子似乎是真瞎?
至于梅花雪水能洗亮眼睛,那只是她為了打發時間翻閱人界書籍時,偶然看到的偏方罷了。
林墨芝沒有接話,另起話頭說道,“綠漪方才已将你的情況與我講了。既然張管家讓你到松鶴院來,那往後便由我照顧你,平日裏有什麽不懂的問綠漪便是,你可願意?”
他頓了頓,最後加了一句話,“直到你爹娘來接你。”
沈寄雪從被“父母”賣進林府的那一刻起,就是婢。
與修者用實力說話不同,主仆尊卑、上下有別,人族深宅裏慣愛用這一套束縛說辭,林墨芝卻對她用了“照顧”二字——
莫非真是個溫柔善良的好人?
沈寄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彎了彎,伸手勾住林墨芝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好呀,那我跟哥哥拉鈎,一百年不許變!”
見少年唇角緩緩勾起,手指彎起配合她拉扯兩下,沈寄雪臉上笑得更燦爛了。
長淵啊長淵,要怪就怪你自己,偏偏所渡情劫是她勘破死劫之法。
從前高立雲端之上的神尊,所見衆生皆為蝼蟻,還最是厭惡魔修。
如今投胎成卧病數年的藥罐瞎子,與她這個魔尊見面不識,還這般輕信別人,不過區區幾句好話,竟被騙得軟了心腸?
太過完美,反而不真實。
跟着綠漪走出屋子,沈寄雪低垂着腦袋,眼中滿是久違地興味,這層溫柔表皮之下,恐怕另有玄機。
一個弱者能安然無恙地活着,府中管家也對他态度尚可,總該有幾分不為人知的手段。
林家仆婢需要天不亮就t起床,灑掃院子、燒好熱水,再去府中廚房為主子提今日早飯。
當然,府中主子們大多都有自己的小廚房,他們的仆婢也跟着受到優待,是不用去擠着排隊提吃食的。
松鶴院偏居一角,林墨芝雖然挂着林府大少爺的名頭,卻是個“隐形人”,自然沒有小廚房這種待遇。
“許大哥,這麽早就去提飯嗎?”
沈寄雪從柴房裏出來,緊了緊手裏快要擋住臉的燒火柴。
許昌頂着一張沉默寡言的臉,點了點頭,随即拎着食盒步子一擡出了院子。
松鶴院只有他們三個仆婢,許昌看着比綠漪還歲數大點兒,說是小厮,但除了貼身伺候林墨芝,他還包攬了院子裏所有的力氣活兒,劈柴、挑水、搬煤······
綠漪只用幹些灑掃和洗衣服的輕活兒,沈寄雪說有十五歲,看起來卻又瘦又小,還沒掃帚高,綠漪只給她指派了早起燒熱水的活兒,倒也清閑。
身後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沈寄雪轉身進了旁邊的廚房,放下柴火坐在竈膛前的小凳上,随手挑了兩根柴扔進了火中。
綠漪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見沈寄雪正扇火燒水,輕哼一聲嘀咕道,“還不算懶。”
沈寄雪回頭,笑眯眯地與她打招呼,“綠漪姐姐早,水就快好了。”
“知道了,我又不瞎。”
綠漪揚着下巴端來木盆,舀了些熱水,摻好涼水後端去了林墨芝房裏。
沈寄雪收回目光,竈膛火光倒映在她眼瞳上,愈發顯得漆黑深邃。
她進林府也有小半個月了,平常綠漪看得嚴,根本不讓她出松鶴院,還特意再三叮囑她少出去。
究竟是真的為她好,還是害怕她是哪個院安插進來的眼線也尚未可知。
林墨芝身體虛、不能受涼,整日窩在屋子裏,綠漪一貫霸道,攔着她不讓進去,她見到林墨芝的機會少之又少,更不要說摸清林墨芝對她的态度。
取得他的信任,引他動情更是虛無缥缈。
得想個辦法······
沈寄雪戳了戳燒得正旺的爐火,轉頭看向窗外紛紛揚飄落的雪花,唇角微勾,那日随口提及的梅花雪水治眼睛就不錯。
思及此處,她正準備起身拿個罐子,廚房的門卻被猛地推開了。
許昌身上還沾染着細雪,兩頰被寒風刮得通紅,看樣子是狂奔回來的,他語氣急促,“阿雪,少爺舊疾犯了,我得出去找大夫,綠漪正在床前守着,今日的飯你去拿。去大廚房的路你可認得?”
“我識得的。”沈寄雪乖乖點頭,接過食盒。
他頓了頓,似乎想多說點什麽,但最終咽了回去。
“你拿到早飯就速速回來,莫要在外面逗留。”
沈寄雪送他出了門,“曉得了,許大哥快去吧。”
許昌是個深藏不露的,明明金丹已成,卻将修為隐去,若非沈寄雪察覺他往返所需時間不過半炷香,腳程要比普通男子快上許多,有意探查一二,恐怕也難以發現。
今日比往日時間縮短了些,應是沒到大廚房就中途折返回來了。
沈寄雪拎着食盒出門,小跑着路過林墨芝門前時,瞥見裏面依稀有個身影一閃而過,快到仿若是眼花。
她沒有停留,繼續向前跑去,懷裏還抱着一個小小的青瓷罐。
飛雪城冬日漫長,冰雪不化,梅樹在林府中随處可見,這幾日正是花期,幽香撲鼻。
行至半路,沈寄雪見左右無人,腳步一拐進了廊道旁的梅花林。
她選了一株低矮的臘梅樹,高高舉起青瓷罐,擡腿抵住樹幹使勁晃了晃,積壓在樹枝上的松軟白雪簌簌落下,除了青瓷罐中接滿了雪,她身上也落滿白色。
長廊拐角處似有身影閃過,還沒等看清便沒了蹤影,快到讓人以為是出了幻覺。
沈寄雪仿佛沒察覺到一般,蓋好青瓷罐重新抱在懷裏,拎着食盒繼續向大廚房跑去。
回到松鶴院時,許昌不見蹤影,林墨芝的房門也緊閉着,只偶爾洩露出幾聲咳嗽。
沈寄雪上前敲了敲門,“少爺,我把餐食領回來了。”
不多時,綠漪拉開房門,卻擋住想要進去送食盒的沈寄雪,提高聲音道,“阿雪凍壞了吧,快回房間去,烤烤火暖和一下。”
見她還想說些什麽,綠漪面色一冷,壓低了聲音,“還不快去。”
沈寄雪面上瑟縮,将一直抱在懷中的青瓷瓶拿出來,雙手捧着遞給綠漪,壓低了聲音道,“綠漪姐姐,這是我從梅花枝上采來的雪水,沾濕帕子敷在少爺的眼睛上,有好處的。”
綠漪瞥見她紅腫的指尖,沒有多說什麽,接過後随手收進袖中,不甚在意的模樣,“知道了。”
見沈寄雪還想再說些什麽,她神情愈發不耐煩,“啪——”地一聲關上了門。
聽着外面停頓片刻,逐漸遠去的腳步聲,綠漪這才拎着食盒轉身進去了。
“走了?”
眼蒙白紗的少年衣冠整齊地坐在桌前,悠閑地飲了口熱茶,哪裏有半點急病發作的模樣。
綠漪随手将食盒放在一邊,桌上早已擺滿了珍馐,若有老饕在此,必能看出這是城中萬谷樓的餐食,只這一桌便要一錠銀子。
“回主子,走了,”綠漪面上情緒收斂地一幹二淨,掏出青瓷罐放在桌上,畢恭畢敬道,“只是這瓶梅花雪水,該如何處理?”
林墨芝微微偏頭,側後方立着的許昌上前一步,“這瓶梅花雪水确實是那丫頭親手所接,往返大廚房途中她并未與他人接觸。只是進入大廚房時我不好跟得太近,難以确定她是否與他人接觸。”
林墨芝放下茶杯思索半晌,唇邊勾起一抹笑意,“看來這丫頭要麽真是個傻的,要麽就是背後之人想放長線。日子還長,且再看看。”
他并指敲了下青瓷罐,無所謂道,“至于這東西,倒了吧。”
“是,”綠漪垂首應道,複又問道,“主子,若是她再送來?”
林墨芝撐着許昌遞來的手起身,拿起一旁的竹杖左右點地向外走去,“若是再送來,你只管收下,背着她處理掉就是。”
沈寄雪一片心意,在他眼中什麽也不是。
綠漪垂眸收走青瓷罐,跟着林墨芝四年多,主子的心思她約莫能猜到一二。
自那丫頭被張管家送進松鶴院之日起,主子便對她層層防備,面上一副溫柔做派,不過是先穩住她罷了。
竟騙得那丫頭格外關心主子的眼疾,還費勁弄這勞什子的梅花雪水。
綠漪面無表情地打開蓋子,将沈寄雪不顧冰冷、在懷中捂了一路才化作的半罐雪水,倒在了院子的牆角處。
林府并不似表面這般和諧,主子雖是府中大少爺,夫人卻在主子還小時就生了瘋病,對外說是亡故,實則被家主暗中關了起來。
起初家主還不會在衣食上短缺什麽,直到他另娶新婦,這府中迎來了新的女主人。
家主非但日漸冷落主子,還做出那等喪盡天良之事,這才使得主子纏綿病榻、雙目以白紗覆之。
若非如此,以主子的天賦必定能踏上仙途,便是那三宗之首的玄霄宗也入得。
綠漪閉了閉眼,壓下心中不忿,見雪水倒幹淨了,收好瓷瓶正要離開,餘光卻掃見牆角處一個黑影猛地縮了回去。
她心生警惕,快步過去卻什麽也沒發現,便以為是自己眼花看錯了,這才擡步離開。
等腳步聲遠去,沈寄雪側身自另一處出來,行至方才綠漪所待牆邊。
她垂眸盯着雪地上一處凹陷下去、新凝結的冰塊,看了半晌後擡步離開。
果然是溫柔假面。
回想那日所見的林墨芝,沈寄雪微微笑了笑,斂目遮住放肆殺意。
不知待他徹底動情、她殺了他那日,是否還能維持住那副笑容?
那場面可真是,太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