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神 第 1 章 情劫

第001章 情劫

荒原之上,厮殺震天。

沈寄雪忍住眩暈睜開眼,鮮血自口鼻處噴出,一杆銀槍貫穿了她的身軀,将她牢牢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執掌魔界數千年以來,她從未受過如此重創。

滿目皆是銀白戰甲,他們手起刀落,帶出數道血線,烈火燃燒軀體的焦臭味令人作嘔,目之所及盡是魔族士兵的屍體。

與她這位還在茍延殘喘的魔尊不同,他們倒下之後再也沒能站起來,有些甚至連一聲慘叫都沒能發出,那是被割斷了喉嚨。

這毫無疑問是一場屠殺。

而施暴者顯而易見——神族。

沈寄雪垂眸,貫穿身體的弑魔槍上,太乙玄紋流光閃爍,正不斷壓制她體內的魔氣,讓傷口反複撕裂、無法複原。

不遠處有一人緩步而來,她擡眼望去,黑眸瞬間染上血色。

沈寄雪握住槍杆,随後足下輕點、身軀猛地向前,生生穿過遠超臂長的槍杆。

粘稠血液順着紋路滑落,為原本充滿神性的銀槍鍍上一層殺戮之氣。

“長淵,”沈寄雪揮刀直指雪衣神尊,“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阿嚏——”

耳邊炸開的噴嚏聲将沈寄雪從夢境中喚回,她坐起身子,搓了搓兩臂,寒風無孔不入,凍得她臉頰青紫,忍不住瑟瑟發抖。

冬日月朗星稀,月光自頭頂屋瓦破損處透進來,勉強能看清破廟中擠滿了衣衫褴褛的流民,守着篝火的人看了她一眼,往裏面添了兩根柴。

天寒日暖,來煎人壽。

離北秋收剛剛開始,突遭暴雪,頃刻之間數萬畝糧食埋在了皚皚白雪之下,顆粒無收。

千萬流民南下,距離北最近的飛雪城便是他們第一個落腳點。

沈寄雪也在其中。

她眉頭微蹩,瞥了眼擠在身邊的小男孩,又躺了下去,望着破漏屋瓦之外的幾顆星星出神。

方才厮殺景象并非夢境,而是她的死劫。

世有上古神器鴻蒙鏡,誕生于混沌初期,可推演未來,亦可見照鏡者的未來死劫,更有傳說,可助其勘破死劫。

修行問道本為奪天地之造化,獲得壽與天齊、移山填海之能的代價便是死劫,勘破自然風光無限,若深陷其中,必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僅憑助修者勘破死劫這一條,鴻蒙鏡一旦現世,必會引來腥風血雨。

沈寄雪身為魔尊,六界之中唯有神尊能與她一戰,偶然聽聞鴻蒙鏡蹤跡,便起了興趣奪來,置于夜臺之上。

可那破鏡子在她手裏千年之久,從未有過動靜,烏沉鏡面連照個影都不行,卻于前幾日突然将她拉入其中。

屍山血海,魔界淪為煉獄,她之死劫,皆拜一人所賜——神尊長淵。

神魔兩界自千年前聯手封印修羅族之後,失去了同仇敵忾的敵人,關系便一日不如一日。

千年恩怨時至今日,已到了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

眼見戰争在所難免,沈寄雪本想潛入神界先發制人,卻不料這臨界關頭,長淵居然下凡渡劫了。

想到鴻蒙鏡上浮現的金色批字,沈寄雪眯了眯眼,

歷情五世,引其動情;

而後殺之,可損神魂;

五世皆殺,情劫不渡;

其位難歸,死劫自破。

長淵歷劫,對她來說反倒是勘破死劫、挽救魔界被屠的最好時機。

神族與魔族修行之路不同,魔族修為增長雖快,卻有邪魔伴生,一旦壓制不住便會被它代替,徹底失去意識,變成只知殺戮的邪魔。

神族則皆為天地生養,生來就有移山填海之能,但若想再進一步,則需歷劫。

與死劫不同,神族歷劫為修行之法,由天道定奪,乃是為了磨煉心性,從中悟出真谛者便可突破,繼而回歸神位,等待下一次機緣。

失敗者便會難以歸位,就此陷入輪回不再為神,泯然衆人。

鴻蒙鏡昭示,長淵需歷五世情劫,第一世便投身于飛雪城林家,成了林家的大少爺——林墨芝。

受六界盟約所限,沈寄雪為了避免驚動其餘五界,明面上宣布閉關修行,出關之日不定,暗中卻封閉渾身魔氣修為,神魂脫體而出來到人界。

趕往飛雪城途中,她恰好遇見這支目的地相同的流民隊伍,又碰上一名饑腸辘辘、凍死夢中不久的小女孩,便順理成章地附在了她的身上。

說來也巧,這小女孩名叫沈微雪,與她的名諱僅一字之差,命運卻天差萬別。

一個高高在上、與天同壽,一個髫年之歲、凍斃風雪。

唯有一處引沈寄雪側目,她擁有天級冰靈根,若假以時日進入修真門派,必定會大放異彩。

只可惜,她死了。

大雪饑荒年,賣兒女者衆。

“阿雪,你先跟着這個伯伯,我們過兩日來接你,”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從錦衣男子手中接過兩袋糙米,扯着笑哄道,“要乖乖聽伯伯的話,知道嗎?”

沈寄雪看了眼緊緊抱着小弟弟、背過身去擦淚的中年女人,點了點頭,“知道了。”

這事兒倒是正合她意。

沈寄雪擡頭看了眼門前牌匾上的“林府”二字,跟着張管家進了府。

她穿過長廊,路過在饑荒年裏依舊健康紅潤的婢女仆人,繞過府裏主子們才能去的花園池湖,最後停在偏僻的“松鶴院”門前。

張管家輕輕敲響緊閉的門扉,不多時,裏面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吱呀——”

沈寄雪眨了眨眼,門內探出一名十四、五歲的女孩,與剛才那些丫鬟不同,她衣着簡樸、面色紅潤,正是愛美的年紀卻未施粉黛,頗有幾分清麗之意。

開口卻與“清麗”差得遠了。

她嗓音尖細,吊着嗓子說話時難免顯得刻薄,“張管家,今兒怎麽有空來松鶴院?”

聽她語含諷刺,張管家也不惱,只是微微一笑,将沈寄雪往前拎了幾步,送到她面前,“這是今日剛進府,老爺說給大少爺送過來做個灑掃婢子。綠漪,她就交給你了。”

他一通話噼裏啪啦說完扭頭就走,半點沒停留,只剩下綠漪咬牙切齒,與沈寄雪面面相觑。

“什麽小丫鬟,分明就是個來路不明的流民!”

她那雙靈動杏眼都淩厲起來,捏着鼻子撥拉兩下沈寄雪,像是在看什麽髒東西,“指不定身上帶着什麽病,竟直接就扔了過來!”

沈寄雪眨了眨大眼睛,脆生生道,“我沒病。”

她活了幾千年,什麽樣的魔、神、仙、妖、人沒見過,扮個女孩信手拈來。

綠漪見她口齒清晰,挑了挑眉繼續問道,“你叫什麽、從哪來、幾歲了?”

“我叫沈微雪,從離北來,約莫十五歲了,爹娘說讓我先在這裏待着,過兩日就來接我。”

“十五歲?”綠漪驚訝,細細打量沈寄雪,又比了比不到她肩膀的個頭,“你這幹柴瘦小的模樣說十二歲都嫌大,居然十五歲了?”

沈寄雪不知該怎麽回答,年齡是她随口編的,總不能附身前還得查探一下歲數吧。

她露出一個怯生生的笑,“姐姐,‘婢子’是什麽意思啊?”

綠漪臉上閃過不自然,她摸了摸鼻子,含糊道,“就是小丫頭的意思。你跟我進來吧,髒死了,我先帶你去沐浴。”

等沈寄雪換上一身幹淨衣服,綠漪又用紅繩給她簡單挽了發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擡手捏了捏她沒幾兩肉的幹癟臉蛋,面上露出幾分笑意。

“剛剛髒兮兮的沒看出來,你這小丫頭還是個美人胚子,”綠漪示意她跟上,“走吧,我帶你去見見少爺。”

沈寄雪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乖乖跟上。

松鶴院對于她來說,簡直小得不像話,連夜臺最小的院子都比這裏大多了。

沒走幾步,就到了所謂的“主間”。

沈寄雪跟在綠漪身後進去,撲面而來一陣暖意,但這溫度比之鋪滿地龍的人間皇宮來說,實在是冷得像地窖一般。

也只有從冰天雪地裏進去的前一炷香是暖和的,若是在裏面待得久一些,恐怕會越來越冷。

綠漪讓沈寄雪在外間等候,自己先撩起裏間的厚門簾走了進去,随後傳來幾句窸窸窣窣的說話聲,間或還有幾聲咳嗽。

沈寄雪瞥了眼邊緣處打着補丁的門簾,又掃過屋內幾件零星擺設,以及方才門口連個傳話伺候的人都沒有,便大概知曉長淵這輩子轉世而成的林墨芝是什麽境地。

她從鴻蒙鏡處得知消息時,已經距他轉世過了些時日,再加上交待魔界各類事宜又耽擱了半日。

人界與其他五界時間流速不同,沈寄雪怕她還沒來得及下凡,長淵就投了個短命鬼匆匆一世。

為免錯過,她根本沒來得及了解林府情況,便附在了“沈微雪”的身上。

換言之,即便那對夫婦不賣女兒,她也會想辦法進入林府。

如今看來這位林府的大少爺,恐怕是有名無實,甚至爹不疼娘不愛、受人欺淩。

綠漪沒一會兒就出來了,牽着沈寄雪走進裏間。

在外間還不明顯,裏間如同被藥罐子泡過,空氣裏殘留着極濃重的藥味,幾乎将人熏暈過去。

雕花木床漆面灰沉,靠近床邊放着一座陳舊碳籠,角落裏還擠着一張書桌和卧榻,被後面擺滿書籍的半牆書架一比,簡直逼仄又小氣,半點不像一府大少爺的居所。

綠漪拽了下她的袖子,指了指地面,瞪着眼睛輕聲道,“見了主子要跪。”

沈寄雪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反駁道,“爹娘只說見了知縣大老爺要跪,沒說見了什麽‘主子’也要跪。”

她憑什麽跪長淵?長淵跪她還差不多。

“你這小妮子,還挺倔,”綠漪眉頭蹩起,說着就要來擰她耳朵,“我讓你不聽話。”

“好了綠漪,不要吓她。”

裹着毯子圍坐在床榻裏的人終于出聲,他合上手中書本,蒙着白紗的臉微微轉向二人這邊,聽音尋人,修長蒼白的手在虛空中招了招。

“來我這邊。”

原本想要阻止的綠漪後退一步,任沈寄雪踩上腳踏靠近,盯着林墨芝眼睛上的白紗細細觀察。

這人竟是個瞎子?

真瞎還是假瞎?

她細細打量着眼前面容蒼白的少年。

他鼻梁高挺、薄唇輕抿,似乎對她的靠近有所察覺,顯出不适應之感。

林墨芝面容清俊柔和,細看又有幾分冷漠疏離之意,與長淵本相只有一二分相似。

蒙在眼上的白紗半透明,湊近些便能看見那雙緊閉的眼睛,以及壓在白紗下長而密的眼睫,說起話來聲音柔和,也與那個冰塊一樣的神尊不同,瞧着像是個好脾氣。

林墨芝察覺到沈寄雪接近,一動不動任由她看,卻在下一瞬身體一僵。

剛進府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不懂主仆之別,擡手輕撫白紗,指尖溫熱透過白紗落在眼睛上,像是冬天裏的炭火,灼熱到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的嗓音尚留有幾分天真稚氣,糅合成十分真誠的心疼,“大哥哥,你的眼睛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