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在醫院待了将近一周,又到周三。
上午九點,早餐後,王槐英回病房燈帶,黃荊代她去辦理出院手續,植成喬在旅館退房,三人在醫院門口彙合,準備打車回家。
不過七天左右,老少三人就理出一堆東西,衣服、藥品、檢查單,總之已經盡量輕裝了,但仍然是大包小包的提着。
術後恢複期,王槐英狀态一般,中間有幾次後背疼得睡不着,現在氣色已經好了很多。
她拿着自己的檢查單和藥品袋,看着背着鼓鼓脹脹兩個書包的孩子,風拂過她額前的白發,她互感釋然,笑着說,“小女和小仔都像大人了,都這麽穩重,要是你們不在,我不知道要怎麽弄了,一個字不認識,幹了一輩子活,從來也沒想過有一天會因為幹活而進醫院。”
其實她內心感慨良多,但是又不知道該怎樣準确表達,想說的話在喉舌裏百轉千回,出口仍然是那句,還好有你們。
三個人都這種萬幸之感,誰也沒有多說,倒是植成喬貧嘴,“奶奶,我們真的要在醫院門口互誇嗎?我不太好意思啊……”
說着,就被黃荊狠狠在後背上拍了一下。
植成喬攔下一輛空車,一家三口終于踏上了返鄉歸家之途。
出租車司機本想停在村口,但見他們東西不少,直接開進了村子裏,植成喬一邊致謝一邊付了錢,三個人走了一會兒就到家了。
家裏也沒什麽菜了,植成喬和黃荊商量着去鎮上買點菜,叫王槐英在家裏休息。
“奶奶,你放好你的衣服和藥,就躺一會兒吧,我和黃荊去買些菜,你等我們回來做飯啊,你別動手了。”植成喬倚靠在她們的卧室門邊說。
“好,好,”王槐英整理自己的東西,側頭應他,“對了,你們走過去費力,這個點了,也耽誤時間,去對門的陳興嫂家裏借輛單車吧,她們家的娃娃回來了,應該不用單車。”
“好。”
黃荊把幾個人的衣服拿出來,一一挂在小棚上,說是再吹一吹,植成喬索性自己去借了。
開門的是陳興奶奶,她一見植成喬,笑得開朗,“小仔,怎麽了?”
左鄰右舍基本都知道這個三姓小家庭了,植成喬并不需要多解釋什麽。
植成喬表明來意後,陳興很爽快地答應了,“你們騎這輛有後座的吧,比較結實。”
植成喬連連道謝,準備走的時候,陳興有些為難地叫住他。
“小仔,之前我不知道是不是錯嘴了,槐英嫂住院後,村裏人也差不多知道了嘛,因為搭着手一起送去了衛生院,衛生院才轉去城裏的,那天下午我剛落腳到家,黃荊小女她媽媽就來了,問了一句,我就跟她說了,沒想到她會來找黃荊,還說些戳心挖肺的話,真是作孽,哪有這樣當娘作爹的……還有,你要跟黃荊小女說一說,千萬別聽他們的鬼話,不知道藏了什麽肮髒心思呢,不理就是了。”
植成喬一頭霧水,來回問了幾句才知道事情原委。
他好聲安撫陳興,“沒事,黃荊沒說什麽,而且阿婆你也是好心,沒有你們幫忙,還不知道奶奶要在田裏遭什麽罪,就算那個人……那個阿姨不問你,也會問別人的,還是多謝。”
寒暄了幾句,植成喬就推着車停在小坡上了,喊黃荊出門。
黃荊紮起了半長不長的頭發,換了件薄毛衣,雖然有些舊,但很不一樣。
植成喬看着她走過短短的小坡,滿眼都是秋意。
黃荊樹的花期很長,這個時節,常陵村裏有些一叢一叢的黃荊樹已經結了小小的圓球果子,有些獨立生長的半高黃荊還在開花,但是空氣中仍然還有淺淺的黃荊香味。
植成喬騎着單車穿過小路,黃荊在後座背着王槐英的買菜包——也是一個手工縫的大布袋子。
“黃荊。”植成喬眼看前路,卻叫着後座的人。
“剛剛陳興奶奶跟我說,你媽媽來找過你。”
黃荊沒有很驚訝,平靜地回答他,“嗯嗯,就是我回來拿卡的那天,說了幾句,沒什麽意思,我就沒和你們說,你知道了,也別告訴奶奶吧,徒增煩惱。”
“但是你那天回來之後,心情不好,是因為她嗎?”
這次黃荊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有一點吧,但過去之後就沒有再難過了,可能見到她還是有點怨憤,情緒不好,那幾天又比較累,但我真的沒什麽,你不用擔心。”
“嗯嗯,你不難過就行。”植成喬減了速,仿佛這是他的一種安慰。
黃荊笑了笑,“她在我心裏不算家人,我不會太難過,只是因為她議論奶奶,又提了不切實際的要求,才有點生氣,不過我那天指責了她好久,可能旁觀的人都覺得我潑辣得很。”
“沒有,他們應該是覺得你厲害,一點都不怵。”
“那你說得對。”黃荊想了想,覺得可以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那天她鬧得挺不好看,可能她以為長輩把姿态放低了,小輩就應該讓步,謙卑恭順地接受吧,但我不吃這一套。說實話,我當時還想到了我姐姐,不知道我姐姐過得怎麽樣。”
“她應該不會過得太差吧。”
“小時候肯定比我好吧,現在的話,看林湘琳這個樣子,情緒又不好,可能會對我姐姐撒氣。”
“你們有聯系嗎?”
“以前她來找過我,六七歲的時候?但可能被那兩夫妻發現了,然後被罵了吧,就不敢來了。我覺得她也過得一般,而且她應該也不敢向我一樣面斥林湘林,畢竟對她來說,林湘林還是長輩血親,也是依靠,所以應該過得挺憋屈的。”
植成喬沒說什麽了,要上一個長坡,他站起來踩腳踏板。
“我姐姐叫徐穎。我一直覺得她和我初二時認識的一個叫于曉靜的同學有點像,不過我會心疼徐穎,理解她的害怕和退縮,但不太能接受于曉靜的躲避,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她躲避的理由不充分吧,那時候還挺傷心的。當然,我還是最讨厭王力鵬這個人,很多本來不會發生的事情,源頭都是他。”
“這樣啊。”植成喬有些吃力,就這麽說了一句。
“你不問我為什麽?”
“我有別的想問你。”
這個坡終于到頂了,前面是平路,植成喬看見路旁的花壇、房屋和矮樹。
“你說。”
“你剛剛都在說你怎麽看別人,那你怎麽看我呢?我們是一家人了,”他擰了擰左把手,鈴铛發出聲響,前面的行人側身避讓,“你可以不說,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沒有把你當成我妹妹。”
這突如其來的表态讓黃荊有些不知所措,腦子宕機一瞬,盯着後退的樹木,不知該如何回應。
“噢,知道了。”她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掠過了。
她真的不知道這時候說什麽才顯得合時宜,植成喬的話裏好像有深意,但是她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加速了,胸膛咚咚作響,在她的腦子裏如春雷連續炸開。
“你慢慢想,但要想清楚。”植成喬像個催人交作業的課代表,不放過想要糊弄過去的每一個學生。
或許人與人之間真的存在所謂天選的緣分,有人血濃于水也沒法共處一室,反而生出無窮無盡的糾葛怨狠,有人偶然撞見,卻傾蓋如故,迅速成了同一屋檐下的親人。
返程則是一段長長的下坡路,自行車乘風下撥,植成喬帶了一點剎車,在呼呼的急風裏聽見黃荊說,“我也沒有把你當成哥哥。”
黃荊在後面看不見,植成喬的笑意比秋意的還要濃。
兩人一起去對門還了自行車,又送了點水果給陳興奶奶,表示謝意,然後就回家張羅午飯了。
家裏的圖景換了一下,植成喬在打下手洗菜洗鍋,黃荊在煲飯切菜。
王槐英坐在檐下的木梯上,聽着廚房裏各種餐具叮咚作響,看着對面的李樹和桃樹,前幾年随意種下,一年年過去,竟然像人一樣高了。
李樹栽種三年後就能開花結果,四月中旬開花,夏天打果,桃樹的花期和李樹一樣,果期稍晚一些,剛好錯開。
明年不再進行春耕的話,就可以打理這兩棵樹了,從前一直沒什麽時間照料,長出來的果子又小又酸,最終都落回土壤裏。
王槐英覺得有些不真實,生活兜兜轉轉,竟然繞到這裏了,還比從前好很多。
她不知道什麽叫後福,但她很清楚,眼下就是一種難得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