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對于老少三人而言，這個暑假都和以往的假期都不一樣。
對于黃荊來說，生活中多了同齡、同校、同檐的男生，對于王槐英來說，家裏多了一個半大的孩子。
對于植成喬來說，多了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家的概念，一個和藹勤勞的長輩，還有一個很合得來的同齡女生。
這種多，意義是非凡的，或許講不清楚，但誰都感受得到。
有一天晚上，黃荊去洗漱了，植成喬和王槐英商量，想每個月交些生活費，被她直接拒絕了。
奶奶臉色倏地拉下來，無可商量的樣子讓植成喬有些局促。
“奶奶，我天天在這裏吃，在這裏住，對你來說不是多一雙筷子這麽簡單的事情，您和黃荊關心我，我就很知足了，怎麽好白吃白喝。而且，我有錢，可以交生活費的。”
“不行，沒有誰家的小孩還沒成人出社會就開始交生活費的，盡說些沒門沒路的事。我不同意，也不缺你這點錢，你來了我也沒有添菜建屋，就是一樣的夥食一樣的條件，不過多做一些。”
植成喬面露難色，不知道怎麽反駁，單純覺得理應補貼家用，“但是……”
王槐英看出他的糾結，以及作為小輩的卑順，索性直接打斷他。
“小仔，別再說這個事了。你和小女認識，又到我家來，用我們這種老骨頭的話來說，就是命數，是緣分，你在這裏住，又不占誰的東西，搶誰的飯碗，圖一個互相作伴，這樣你和小女在學校有個照應，在家也能一起學功課或者出去玩一下，平時你們也互相多個說話的人，這樣就很好，我就當積德了，我說得這樣直白了，你還要推托嗎？”
植成喬滿心都是受之有愧的感覺，但奶奶的态度又很堅定，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這樣吧，都一家人了，別跟村口的老妪一樣推三推四的，我有個法子，就算各退一步了，你看合不合适。”王槐英一邊醞釀，枯瘦的手指開始下意識輕點桌面。
“奶奶你說。”
“前陣子，我和小女說，要去鎮上給她買個手機，就你們年輕人喜歡用的，叫什麽觸屏智能手機，大屏幕，薄薄的那種。原本，她應下了。但過了一周，回家之後，忽然開口說不要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錢，但我也不是沒這個錢，她爺爺留給我的錢都存在銀行呢，準備留着給她上學或者成家做打算，取出點錢來買個手機根本不是問題。你別看小女平時好說話，但較起勁來可不好哄，我就沒去買，怕買了她用着也不安心。”
“是什麽時候打算買手機的呢？”
“大概半個多月了吧，那時候提了一嘴。”
植成喬明白了，黃荊擔心奶奶會因為買了手機而吃力，也擔心家裏的經濟狀況，其中應該也有自己搬進來的原因。
“奶奶，你幫我置辦這些東西，就床啊、隔簾這些，花了多少錢啊？”
“沒多少，你別管啊！”王槐英聽他問這個，以為他又要開始計較，反應很快。
“不是，我就是想知道個大概的數字，實施你的法子……”植成喬無奈地笑笑，心說奶奶你真是和黃荊一樣反應靈敏。
王槐英這才松了口氣，“這樣啊，反正不到一千吧，模模糊糊就這個數。”
“知道了，奶奶，那我們說好了，我找個時間跟她一起去鎮上買手機，就當抵了這個錢，她安心用手機，我再也不提生活費的事，奶奶你也別惦記着怎麽跟她說的事情了，我包圓了。”
“行，你們後生小仔比較好溝通——”
衛生間的門吱吱呀呀發出輕響，黃荊提着洗好的衣服去院子裏的晾衣棚裏面曬。
黃荊很早就不讓奶奶給自己洗衣服了，心疼她整日操勞，還想把她的衣服一并洗了。
但王槐英總是不同意，說自己的衣服泥水多，不要混着一起洗，怕泡壞了黃荊的衣服。兩人糾纏許久，最終黃荊妥協。
植成喬是男生，少男少女之間還是有這些避嫌的心思在，他的衣服自己洗，所以現在家裏都是各自洗各自的衣服。
不過，洗是各自洗，曬仍然是一起曬，一開始黃荊倒沒覺得有什麽，植成喬去曬衣服的時候，看到少女的貼身衣物，倒是鬧了個大紅臉，曬完衣服回來人都結巴了，跟犯了錯似的。
那時，黃荊還不知道其中緣由，只覺得他神色古怪，一直追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王槐英年紀擺在那，一看就知道是什麽原因，事後跟黃荊說了，黃荊還直愣愣地笑他。
“我都不害羞，你害什麽羞啊，臉頰紅的比奶奶勝過奶奶曬幹的紅辣椒，你真是……哈哈哈……”
笑完了，黃荊又想起什麽，問他，“你反應這麽大，我很難辦啊，萬一我生理期來了，垃圾我去扔倒是沒問題，你到時候不會不敢去用廁所了吧？不過那個廢棄小學的廁所改成公用的了，你要用也可以去，倒也不遠，只是有點麻煩啊……”
她佯裝正經，皺着眉問他，植成喬原本神色如常，被她說的開始浮想聯翩，又開始臉紅耳熱，不自覺地頻頻眨着眼睛，手指也不自然地戳來戳去。
見狀，黃荊不裝了，毫無節制地大笑。
植成喬臉更紅了，又不敢動手動腳阻攔她，忍不住支支吾吾地打斷她的話，也只能冒出一兩句“別笑了”、“你好煩”、“我會習慣的”之類的話。
黃荊這才停止打趣，意味深長地跟他說，“沒關系啦，都是一家人了，早早習慣吧。”
明明比人家小兩歲，她倒是表現得像個大姐姐。
其實植成喬不是不知道這些，他都十六歲了，基本的生理知識早就清楚了，而且學校之前也開過男生大會、女生大會，說不懂都不實際了。
只是生活裏忽熱多了一個女孩子，要與他一片時空，具體到同一份飯菜、同一根晾衣杆，他覺得局促、害羞和拘謹，總之很複雜，不只是一個形容詞可以概述的。
他想默默地适應，漸漸地習慣，偏偏黃荊大聲把這些都說出來了，一時間讓他馬上接受，還笑話他。
他又不能批評她，也不舍得說她，只能自己改變自己，愁死了。
年輕女孩肆意大笑的底氣，年輕男孩面紅耳赤的羞赧，勝過一大段絮語，只是當時他們都還沒開竅，所以不明白其中的意蘊。
……
王槐英聽見黃荊出來的聲音，回頭一看，又轉回身，壓着聲音跟植成喬強調：“小仔，那講開了，以後不再提生活費的事了哈，再說我就生出怪頭（怨氣）了，你們都是小孩，好好讀書，吃健康的，穿幹淨點，開開心心和朋友玩，不要擔心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植成喬雖然覺得完全不需要壓低聲音，因為院子裏聽不見，但也跟着壓着嗓子說話，“知道了奶奶，你快去洗澡吧。”
黃荊曬好衣服，一邊擦頭發一邊來小廳，植成喬給她倒水喝。
“真有眼力見。”
植成喬忽然想到，假如是一個月前，那她肯定不會說這句話，而是會說一句謝謝。
但是一個月前不好，各方面都不好，他不懷念。
時間是魔法師，他默默感慨。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王槐英說今天不幹活了，村子西邊的辛雲嫂喊她去吃席，也幫忙張羅一下。
“小女，小仔，你們去外面逛逛，玩一下吧，我今天一天都在辛雲嫂家，晚飯給你們帶吃的，中午你們去鎮上吃吧。”
村子裏大多數人都知道黃荊和王槐英一家子的事情，背後總是議論她們，這些人不覺得她們艱辛，只覺得她們可欺，看見她們被趕走、抛棄，第一反應并不是同情，而是遠離和嫌棄。
除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對門鄰居，謝辛雲是少數善待她們的村民之一，所以王槐英和她走得近。
“辛雲奶奶家辦什麽喜事嗎？”
“新屋落成啊，好像蓋了兩層半，都是紅磚瓷板建的，算是村裏頭幾個建新屋的人了，家裏的娃娃争氣，辛雲嫂和她家的男人也出了一份力，總之一家子都說要好好慶祝，要擺幾十桌呢！本來想帶你們去，又不想讓你們去聽閑話，算了吧，你們小孩家家，自己出去玩自在一點。”
“好，奶奶你也別太辛苦。”黃荊點點頭。
“我換身衣服出門哈，你們直接去鎮上吧，碗筷我來收，對了，帶瓶洗潔精回來吧，想想家裏有什麽缺的，也一起帶回來。”
王槐英說着說着就開始掏錢，每人給了五十，催着他們出門。
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植成喬背着書包在門口等黃荊，她走過來的時候，他把剛剛的五十塊塞進她口袋裏。
“幹嘛？”
“錢放你那，我怕掉了。”
黃荊不信他睜眼說瞎話，背着個書包當擺設呢？
她要還給他，他擡腿就走。
她懶得糾纏，放誰那裏不是放，直接折好放口袋裏了。
到鎮上了，今天不是趕集日，集市中間人不多，她正準備進超市，他一把拽着她的胳膊走進了隔壁的手機授權商店，讓她在半包圍的玻璃櫃臺中挑一個。
“？”黃荊像看騙子一樣，一臉疑惑地盯着他。
“買手機，給你買。”
“你剛剛不肯拿這50塊錢，就是想給我買手機的？”黃荊納悶，甩開他，要走出去，“沒錢，不買。”
她又被他拽回來，力氣大就是絕對實力。
“有錢，快買。”他那副自信果斷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暴發戶。
“為什麽？”
“這是我的入場券，欠的，要還。”
“你是不是買了手機就開始半夜偷偷看小說了？說話怎麽神神叨叨的。”黃荊掙不開他，看着店員走過來，又瞪他。
植成喬禮貌地朝店員示意，表示他們想自己先看看，又拉着黃荊到一角，三兩句跟她說了一下他和奶奶商量的事情。
事實證明植成喬在黃荊面前确實智商下降，一件事表達得稀裏糊塗，但黃荊聽到大致明白了。
奶奶的苦心和謹慎，植成喬的關心和拘謹，她都感受到了。
她不想在別人店裏拉拉扯扯，也懶得反複推托，只是問他，“真有錢嗎你？”
“有有有，買個手機還是有的，反正鎮上也沒有特別貴的手機，店裏的随便挑，都能拿下。”
“你主要是為了買入場券，還是為了還奶奶的人情啊？”
“都有，但我主要是買你開心，望你省心，圖你安心。”植成喬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忽然變得嚴肅肉麻。
黃荊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一下次頭腦空白。
“噢。”
平時說話精簡有力、犀利紮人的黃荊，十分罕見地愣住了，并且思考幾秒仍然不知道怎麽回。
“還問麽？”植成喬像個追債的人，逼問她。
黃荊搖搖頭。
“挑吧。”植成喬笑笑，拉她去櫃臺前面看。
最終，黃荊選了一部植成喬同款手機，植成喬的是亮黑色，她選的是啞光白色。
“怎麽不選別的？”
“不懂。”
“店員不是在介紹？”
“反正都無所謂，就買這個吧。”這是黃荊今天第二次講話打馬虎眼。
這家店也是通訊商的代理，黃荊順便在這裏選了一張SIM卡，挑了個喜歡的手機號。
“店員去取新機了，我去前面的 ATM 機取錢，你等她拿出來，裝好手機卡，然後等我過來就行。”
“噢，好。”黃荊看着他的背影離開店門口。
“別瞎跑。”
“知道了，趕緊去吧你。”
店員裝好手機出來了，黃荊跟她說付錢的人去取錢了，然後就安靜地坐在高腳凳上等她幫忙切卡、裝卡，最後啓動新機。
植成喬回來，付了錢，和黃荊一起走出這家店。
時間還早，植成喬問黃荊想去幹嘛，表示可以逛一逛再去吃午飯。
“逛超市吧。”
逛超市是多麽輕松自在的一件事，可以走馬觀花似的看遍貨架上的所有東西，也可以什麽都不買，毫無負擔地走出去，黃荊喜歡這種滿足感。
身邊有一個人陪着逛超市，好像和以前又有些不一樣。
今天真的很特別，她在心裏悄悄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