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黃荊剛擦完頭發,把毛巾鋪開挂在木梯子上晾,梳頭發的時候就聽見了植成喬的喊聲。
她梳着半幹的頭發來到小廳,叫植成喬進屋坐一會。
“你先等一會兒,我收拾一下就出發了。”
“奶奶呢?”
“奶奶去幫別人打米漿了,說是要趁着好天氣做點幹糧,屯在家裏,以後幹活的時候帶去田裏解餓。”
植成喬點頭,這裏的一種農家零食,米漿蒸熟,切成一塊塊的餅,可以就着調料和小菜現吃,曬幹了可以留很久,很頂飽。
“那你今天還帶飯嗎?”
“不帶了,奶奶沒空做,上午我在寫作業,中午簡單吃了一點。”
“那我們晚上一起去食堂吃?”
“可以啊,不過我要先回宿舍收拾東西。”
“五點我去八班教室門口找你。”
“好。”黃荊把網布菜罩蓋在餐桌上,找了個玻璃杯給植成喬倒了杯水,然後回卧室收拾東西了。
植成喬拿出手機看了看,八班的張際遙給他發了消息。
“我們教室,靠樓梯口那邊的窗戶松動最大,單座那個位置。”
“單座?”植成喬問他。
窗邊、靠樓梯口、單座,那不就是黃荊的位置嗎?
周五他去等黃荊回家的時候,站在後門看見過她關窗戶的樣子,小心翼翼,一只手掌托着玻璃朝外的部分,另一只手拉着月牙鎖把窗戶撥回來,似乎已經習慣了這樣輕巧細心地關窗方法。
“知道了。”
“确定明早就要做嗎?”張際遙追問,“坐在那個位置的女生經常被王力鵬欺負,如果她會幫忙,你的計劃可能還順利一些。”
植成喬沒有跟張際遙說,這個計劃的目标一大部分是與她息息相關的。
“大佬,我還是覺得,你做這個事很冒險,如果你非要做,我會配合,畢竟收了你的錢。但是,我建議你也找那個女生說說,讓她順水推舟一下,也算幫了她自己,又做了你的順水人情。”
“嗯嗯,你保證你那部分計劃順利就行,其他我搞定。”植成喬沒跟他多說,收了手機,等黃荊出來。
“你買手機了嗎?”黃荊背着書包出來,手上勾着鑰匙,提着一把有些舊的折疊傘。
昨天晚上,王槐英睡前問黃荊,要不要給她買個手機。
從前王槐英也問過,覺得寄宿生沒有手機可能有些不方便,但黃荊一直覺得不太必要,而且也害怕手機會被別人摔壞,到時候發生意外不好和奶奶解釋。
不過,昨晚黃荊說買一個也可以,奶奶哪天去鎮上的集市再買,買個基礎版的就行。
果然是人想什麽,生活中就會頻繁出現什麽嗎?黃荊覺得很神奇。
“對,昨天買的,覺得買個手機比較方便。”
植成喬接過黃荊手上的折疊傘,幫她順好傘面,繞過綁繩,整理好塞進她的書包側邊口袋中。
黃荊鎖好門,把鑰匙放進書包暗格,然後兩人就走路去上學了。
“不和奶奶說一聲嗎?”植成喬問。
“不了,奶奶現在在別人家,我們就不去了。”黃荊沖他笑笑,又期待地說,“奶奶說要給我買手機了,以後走之前如果她不在家,我就打電話跟她告別。”
植成喬見她這樣開心,自己也開始期待。
路上,植成喬幾次支支吾吾想說些什麽,但又沒說,顧左右而言他。
黃荊很輕易就發現了他的異樣,叫他有什麽想法就直接說,不要磕磕巴巴的。
她沒有顧忌,他的勇氣也就沖欄而出。
他把上初中以來對學校的不滿、這一周以來心裏的盤算以及昨天跟張際遙商量的計劃一一告訴了黃荊。
她聽後,先是錯愕,而後震驚、猶豫,然後沉默。
“我可能需要你幫一下我,明天上完早自習之後,把王力鵬引導你的座位那裏,還有一點,你要提前把窗戶的月牙鎖打開。”
“然後呢?”黃荊低聲問。
“然後你只要保障你的安全就好,其他的不是你要擔心的。”植成喬輕笑着拍拍她的頭頂,被她躲開,“到時候我會在窗戶下出現。”
“你會有危險的。”
“我有分寸。”植成喬不知道哪裏來的信心,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讓黃荊也有了些底氣。
“萬一最後一場空呢?”
“不會的,起碼不會一場空,最差也要把王力鵬打下去。你不想的話,我就晚一些再做,沒關系的,我不是在逼你。”
“那就明天吧。”
兩人在長長的公路上讨論明天計劃的細節,仿佛在讨論一道占了6分的閱讀理解題,不覺得多困難,也不覺得多簡單,但要逐字逐句地分析,否則很容易全篇落空,零分而返。
下午,黃荊從學習委員那裏借來參考答案,對着答案修改周末的作業,改得忘了時間,直到植成喬大大拉拉地走進八班教室,來到她課桌前,她才驚覺已經五點十幾分了。
她用文具盒壓住桌面的答案和作業本,跟植成喬一起去食堂吃完飯。
出教室的時候,植成喬又看到王力鵬一行人站在走廊上,打量她,胡炀發出咦咦哦哦的怪叫聲,然後又去打量植成喬。
黃荊垂下眼神,不想多看他們一眼。
所以她沒看見,徐子元臉上的沉寂,和眼裏的低落。
王力鵬揚眉頂腮地走過來,擋住黃荊的去路,被植成喬一把拉開。
兩個人身高相仿,但王力鵬壯實許多。
“又他媽關你什麽事?上一個多管閑事的就是她,所以天天被我們牽來牽去地整,你不想和她一樣就識相點。”
王力鵬不記得他是誰了。
這是植成喬想要的。
植成喬确認這一點後,更沒什麽好顧忌的,一把推開他,側頭輕聲對黃荊說,“走了,吃飯。”
他站在她左後方,擋住身後的王力鵬。
徐子元看着黃荊表現出來的對于植成喬的信任感,心裏很不舒服。
他不知道不舒服的源頭是什麽,但他明白,黃荊或許永遠都不會給予他這樣的信任,哪怕是不害怕、不防備,她也做不到。
其他四個人因為存在感沒有得到彰顯,都開始小聲咒罵抱怨,字字句句都沖着黃荊去。
只有徐子元滿腹心事,王力鵬感覺到他的猶疑,還警告他最好明白自己的立場。
他沒有吭聲,王力鵬又惡狠狠地罵了他幾句。
無非是一些攻擊生理器官和人身安全的廢話,他聽多了,真覺得已經免疫。
他能免疫王力鵬的惡毒,黃荊在這樣周而複始的痛苦中,是不是也免疫了這一行人的存在呢?也包括他的惡毒,他的善意。
他知道糾結這些毫無意義,但一直停不下來。
……
晚飯後,植成喬送黃荊回教室,上樓梯的時候,黃荊主動問他,“明天是要在升旗之前做完你的計劃嗎?”
“嗯嗯。”
“會成功的。”黃荊盯着一級一級的臺階說。
誰也不知道嘉禾中學初中二年級的兩個素日從不冒頭的學生制定了什麽翻天覆地的計劃,前前後後涉及多少人,也無人知曉他們的計劃存在多少自揭傷疤、自損八百的部分。
但是在風和日麗的周一上午,全校師生都看見了計劃成功的标志。
初二八班後窗的一整塊玻璃在劇烈搖晃之下墜落,砸到了五班的值日區——初二教學樓一樓的排水溝和溝前舊坪。
方正的玻璃松松落落地脫出窗棂,蹭到牆沿和空氣,受到重力影響,一整塊在空中裂開,像盛放的冰晶、怒放的鮮花一樣,碎裂而後落下,有些碎片砸在地上、水溝裏、舊的水泥坪上,有些飛得更遠,撞上小葉榕的葉片枝幹,攤到空地的滲水磚上,也有些碎末飛進樓下教室的窗戶內,引起靠窗學生的陣陣尖叫。
不遠處是升旗臺,臺前聚集的科任老師、班主任、年級組長、校長、學生會成員、樓邊經過的學生和周遭區域的值日生短期內都不會忘記眼前的一幕。
很多碎玻璃往下散落,一塊碎掉的大玻璃砸在底下拿着掃把清掃水溝的男生頭上。
他長得高高瘦瘦的,穿着破舊髒污的夏季校服,皮膚黝黑黝黑,留着寸頭,頭發短短的,直直朝上,玻璃片砸在他的後腦勺上,有沒有發出聲響他們聽不見。
一樓初二一班靠窗的位置沒人,所以只有植成喬自己聽見了。
玻璃砸在頭上一點都不清脆,沉悶又難聽,他感覺又碎玻璃劃過自己的後肩和胳膊。
在倒下之前,他扔掉了手裏的塑料掃把,一聲不吭的臉朝下趴着,挪到舊坪上。
他在等很多人過來,也等一個人下樓。
他需要很多人圍觀,更需要一個女孩下樓來到他身邊。
這是樓下的景象。
幾分鐘前,三樓,八班教室,黃荊吃過早餐後,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
水杯空着,她沒去接水,桌上的書都合着,塞在櫃子裏,桌面只有一個水杯和幾支筆,空落落的,好像在等什麽新東西。
不一會兒,她用餘光瞟到王力鵬一行人進教室。
他們大聲嬉笑着進門,分別落座。
黃荊朝着王力鵬那組走過去,眨着眼睛笑着直視他。
他看到了,覺得新鮮,平時偶爾對上自己眼神的人今天居然敢明晃晃地盯着自己,還這樣笑,不知道打什麽主意。
王力鵬挑眉正想說什麽,黃荊卻直直穿過他的位置,校服衣角掃過他的桌沿,停在了第一排的學委座位邊。
王力鵬原以為她是來示弱的,沒想到她這樣毫不在乎地略過他。
相比她的害怕,他更厭惡她的無視。
黃荊把借來的答案冊還給學委,然後原路返回。
經過王力鵬座位的時候,她聽到他用不耐煩的語氣喊他的名字。
她心跳如鼓,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他嘴裏吐出來只覺得怪異惡心,仍然裝作波瀾不驚的模樣,徑直走回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