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17 章 :故人還是仇人?

第17章 :故人還是仇人?

鄭祈把她從人群中摘了出來。

這段時間他清瘦不少,單單薄薄,輪廓分明更顯俊美,配上穿的錦衣,就更加引人誤會是宦…連身上也帶着淡淡的香味,不同于蕭椯愛用的沉香,是一種清新草木香。

正值中午,飯堂很是熱鬧,人來人往,盤碟交錯,說話聲此起彼伏。

兩人坐在靠近湖畔的上座,比學生的案席要高一個臺階,地面鋪的木地板也不一樣,是溫潤潔淨的紅木。

臺階處挂有紗簾隔斷,外面的人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

小可端來桂花蜜藕、涼拌豆腐、羊肉湯等菜,随即坐在案下熱情、好奇地看着鄭祈,聆聽吩咐,被他無情叫到簾外等候。

湖面波光粼粼,有泛舟的夫子在吹洞簫,附近涼亭裏傳來琴聲應和。

溫萦露出親善的笑容。“你身體可養好些?”那些短釘上淬了蜂毒,即便及時服了解藥,也會如她上次那般,難受好些時日。

期間,她寄過一次信和點心去羽林左監慰問。

鄭祈淡漠清俊的臉點了點頭,脾氣比他的長相要溫和許多。

“可有發現兇手蹤跡?”溫萦問,其實心裏已經知道答案,應該是沒有的,否則這麽大的事,她該聽到風聲。

“縣衙裏只有地上還殘留幾滴血,衙役說是仆婦受傷所落,沒有無臉鹦鹉,也沒有兇手蹤跡。”鄭祈說。

“蕭椯肯定是擔心功勞被剝奪,将此事瞞下。”他眼睛隐隐有火光。

“倒不至于,本來就猜測兇手有同夥不是?”溫萦緩頰說。“蕭縣令應該另有計策,不想打草驚蛇。”她不禁同情那個同夥,若是被公諸于衆,直接判刑處死倒還好,要是暗地裏落蕭椯手上,可有得苦受,敢這樣挑釁蕭椯,還真是頭皮硬。

“他現在是扶風縣令,自當與我們配合。”鄭祈不滿強調,帶着羽林衛的威嚴。

“之前也都放跑了犯人不是?”溫萦嘀咕說,見鄭祈臉色不善,立即夾了一片藕到他碟子裏。“蕭縣令心中肯定有計較,你權當相信他一回。”

“那你為何要逃跑?”鄭祈不解問。

“私事,等我考上進士就好。”溫萦笑說。到時候木已成舟,蕭椯就管不了她,又替鄭祈舀了一碗羊肉湯。

他邊喝湯,邊蹙眉思索說:“我調查過那日死在縣衙的石明,他生前除了嘗試幾次自盡,沒有傷害人的記錄,百戲樓的人都說他性子沉默,表演出色,沒有一個人會害怕、擔心他。

之後又找到他以前的仆人,說他從小就很乖,看見鳥受傷會難過半天,被押送來心都的路上,就是渴了、餓了,也只是禮貌請求,大多數時候強忍着。

這樣一個人怎會突然性情大變,犯下這麽多殘酷的兇殺案?”

“也許他在外人面前僞裝得好?”溫萦說。

“僞裝得再好,也不可能一點馬腳不露。壞種,從小就有跡可循。一個好人就算受了苦難,也不會把刀揮向無辜的人。”S

鄭祈說的專注,未留意到一道寒冷的目光在審視他,轉瞬又變成歡喜注目。

“也許兇手是受到什麽刺激?”溫萦說。

“我也這般想,不過兇手不是石明,而是另有其人,直到王郎的死,我才将過去的案宗串聯起來,名妓、老鸨、護院、裏正,他們都是一條鏈上的。先帝時期,下令嚴禁官員招妓,一旦被檢舉,仕途斷送。王郎就開設私院,提供給達貴官人們。

有些是自願的,還有些是被哄騙去的。心都周邊的義莊,經常有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屍,上吊的,溺亡的…

根據教司坊的失蹤記錄,正好吻合。

或許,是兇手心愛之人被王郎他們害死,遂展開報複。

而他之所以盯上你,是因為你長得像他心愛之人。”鄭祈分析得頭頭是道,表情極其認真。“你曾說父母早亡,會不會有姐妹流落至此?”

“沒有。”溫萦臉色鐵青,從未有過的難看。

“無意冒犯,我只是想…”鄭祈自知失禮,道歉說。

“還有事麽?”她站起來問,耳朵嗡嗡的,接下來一個字都聽不清,沖進了茅房。

她确實有一個堂姐失蹤了。

在她家出事後,父親的兄弟也受到牽連,被當地縣衙不由分說,拘捕入獄。溫家為了救他們出來,耗盡家産。最終大伯父還是病死在牢裏,三叔父被轉為勞役,拉去山裏砸石料,意外被山頂掉落的石頭砸中,重傷不治身亡。

剩下兩家孤兒寡母過得很慘,大堂哥為了母親弟弟能吃上飯,給富商家當護院,被山賊綁了拉攏入夥,後來遭縣尉帶兵一網打盡,枭首示衆。

大伯母路過城門,看到大兒子被老鼠啃得稀爛的頭顱,受了極大刺激,成天蜷縮在家裏不肯見人,一聽見屋外有什麽動靜,就大吵大嚷砸鍋摔碗。小堂弟自幼缺乏管教,幫地主家放牛圖一日溫飽,後來牛跌下山死了,人也不見了。

三叔父家的女兒,大堂姐被嫁給一個打鐵的,一喝醉酒就拳腳往她身上招呼,某天夜裏,她拿刀把丈夫大卸八塊,自己也被關進牢裏,判處極刑。JS

二堂姐被拐子拐跑了。

溫萦從蕭家出來後,偷偷回鄉看過。頭發花白、黑黑瘦瘦的三叔母在她父母墳前潑糞大罵,看到她,從長相認出她身份,發了瘋的沖上前打罵。“憑什麽,憑什麽,你還可以活這麽好?”

如果真如鄭祈所推測,會不會是三叔父家的女兒?

茅房外,一直有人影晃來晃去。溫萦深吸一口氣,裝作一派輕松推開門,等候在外的是小可和蘇骐。

“抱歉,你的筆記還在我那裏。”她突然想到說,雖然書都還擺在書齋幾案上,但已經借給她的東西,想來是不敢自行拿走。

“小可,幫我還給蘇賢弟。”

蘇骐連忙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不是為此而來。“甄舉人願借小生筆記,榮幸之至。”

“下午的明算學改在思明堂,我見舉人的書還擺在案上,擔心舉人走空,方來告知。”

溫萦笑了笑。“我就是專程來聽經學的。”

這科是她唯一摸不準的科目,曼方書院和逸雅書院解讀有許多差異之處。

先前,她陪蕭椯在山裏溫習時,以為自己大致懂了,而後到逸雅孟魁郡的書院,夫子所講全然是另一種意思,她提出疑問,夫子大為生氣斥責她,只好自己到書肆買許多書作為參考,發現解讀也各有不同,不同地區差異尤其大。信奉雲經主張清靜無為,與民休息,為楚國國教。的對瑤經主張仁愛、禮治,積極入世;逸雅一帶地區信仰。、幽經主張法治,不分親疏、貴賤,一斷于法;珩幽、江夏一帶地方信仰。刻意曲解,多有诋毀,反之亦然。

為此她只能自己猜。

對這一科,心裏一直感到忐忑不安。太學是天下第一學府,學生多為官宦子弟,參照這裏的解釋,應對科舉考試是最為穩妥的。

其他科目,她早已爛熟于心。既然身份已經被發現,也就沒有必要所有課都上了。

蘇骐眸子裏的光黯淡不少,勉強笑着點頭。

“我明日還會來的。”她笑說。對這個先前不知道她是甄舉人,還熱情借筆記的人略有好感。畢竟她的“同鄉”可是連捏皺了的同鄉會帖子也沒舍得給。

這時,李骝他們三人正在飯堂角落拉拉扯扯,争得面紅耳赤,見她走出來,臉色驟然收斂,轉頭面朝梁柱,輕聲細語的商讨。

而鄭祈,被宋浩和一位紅袍官服的中年男子所絆住,附近還圍了一群賠笑的官員夫子。紅袍官員瘦長臉,白淨而文秀,透着一股積年累成的嚴厲氣質。

他穿的是紅色暗花紋官袍,袖袍極是寬大,質地很好,一點褶皺都沒有,泛着絲綢的光鮮,腰間系的是青绶銀印,是能上朝堂,參與議政的大官。

“他是宋浩夫子的岳父高泉,臺院的侍禦史,也是進士出身。”蘇骐悄聲說。

溫萦微微驚訝,楚朝是皇帝與世家貴族共治天下,寒門出身的進士能做到侍禦史這個位置,真是極其罕見,難能可貴。

“那為何宋狀元還在太學教書?”她不解問。有這樣一個位高權重的岳父,早該平步青雲了。

“他入了大理寺評事的候補位,等上面的老人退下就能實绶了。現在較為空閑,就先來太學教書,積攢些名聲。”蘇骐說。

“大理寺評事也算很好的差事。”溫萦說,這是她夢寐以求的官職,只是以甄圓的出身背景,她撈不到,需得徐徐圖之。

“…據說他家以前是開醫館的,祖父、伯父都是郎中,後來才改成的良民,若非攀上高家這門親事,連心都都留不下。”蘇骐悄聲說。

這時,鄭祈發現了她,高泉的目光也跟着看過來。他們倆簡單交流了幾句,關系似乎不錯,随即招呼她過去。其他人見狀,對她更加另眼相看。

“甄圓是吧?”高泉說。“還未進心都,就在客棧抓了一個兇犯。未過多久,又和鄭祈、蕭椯聯手破獲連環兇殺案。”

“難怪會得程翰林的青睐。”他雖是笑着在說話,卻給人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種長官的壓迫感,眼睛也在細察她,似要鑽入骨髓裏,把她探究徹底。

“這都是蕭縣令和鄭郎官的功勞。”溫萦謙遜說。

“你同蕭縣令很熟?聽說生病,也是住在扶風縣衙內休養。”高泉好奇說。

“第一次見還是在平康坊。”她有些慚愧說。“蕭縣令識破兇手機關,從木桶裏救下我,之後又好心留我在衙門休養。”

“他向來聰慧,博學廣聞、有膽有識,連皮相也生得比人好,溫潤雅秀,掩了他的倨傲,如一塊琳琅美玉展示人前。不似吾婿,總苦着個臉,走到哪兒都像一塊頑石給人添堵,蘭璋能得此子,真是羨煞我等同年。”

她心如一撞。蘭璋是蕭伯父的字。

這個人和蕭伯父是同年,也就是他也認識她父親。

父親的同年,她大多都見過。只有一位,在心都當官,很忙很忙,他們聚會時偶爾會調侃他,亦會稱是他們的驕傲,能在貴族子弟中脫穎而出,多麽不易!她記得他的字是“舒逢”,但不知道具體姓名。

那日,春暖花開,父親終于舍得放下公務,帶她們母女倆到郊外踏青。押送糧草軍械的車輛在官道上浩浩蕩蕩行進,它們要運往西北青陽,那裏不時會有夷族侵犯,必須做好充足儲備。

父親看着地上的車轍痕跡,眉頭皺了起來,蹲下身摸了摸,喃喃說:“怎麽出城,痕跡變這麽淺?”

“興許這邊的土壓得實。”母親不以為意。

他搖了搖頭,“蘭璋還抱怨他們把新修的路毀得一團糟。”

“反正與你無關。”母親說,惱他總是惦記公事。

“糧草軍械關乎國本。”父親嚴肅說,遂朝遠去的車隊追去,呼喊停下,停下,被一個騎馬的貴族用長槍撂倒在地,吃了一臉的土,周圍士兵哄然大笑。

回去後他連夜寫了一份長信給心都的同年。“舒逢在禦史臺,能耐大些。”

結果,半年後朝廷派人來調查,父親卻成了倒賣軍械鐵器以次充好的國賊,被斬首挂在城牆上。

原本溫萦打算成為進士後,再好生謀劃,這個人就這樣直愣愣出現在她面前,心髒砰、砰、砰直跳,幾乎快要炸裂胸腔。

“你是逸雅人?”高泉問。

“學生來自孟魁郡。”她學的一口好方言,就連當地人也分辨不清。高泉滿意颔首。“瑤經大會,你也來罷。”

周圍人暗暗咋舌。

瑤經大會,名義上是請大師開壇宣揚經義,實則是心都內,信奉瑤經的貴族、官員之間的聯誼,太常寺卿魯玄禮、尚書丞程桐之都會出席,能受邀的寒門士人寥寥無幾,高泉竟把這珍貴的名額給一名舉人。

在側不少進士出身的官員豔羨不已。

溫萦作了一個揖感謝。“對了,小溫…”高泉沉吟說道。她直立身,左右張望,才憨笑着退到一邊。

這時,一名護衛官趕緊上前,聆聽高泉吩咐。

“方才,我無意冒犯。”鄭祈俯在她耳邊說。她眼睛笑得彎彎的,絲毫不介意,悄聲說:“只是肚痛罷了,改天請你到聚福樓喝酒。”

避開了高泉鋒芒的餘光。她同她父親長得那般像,怎會不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