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叫阿樹的女人決定去死 第 19 章 ☆、算命

看到她的目光,趙老二猛地一愣。

比起海天交界處燃燒的夕陽,或是用力拍打在黑色礁石上的海浪,這女人的目光太輕、太淡、太無所謂了,實在算不得什麽。

可是就是這一點淡若無物的目光,卻讓趙老二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這樣的眼神太熟悉了。

他苦思冥想幾秒鐘,依稀想起,阿爸上吊的那個晚上,他最後一次看到阿爸,他就是這副模樣的。

這樣一個年輕的姑娘,卻有一雙将死之人的眼睛。

趙老二不是沒有見過來這兒自殺的人。

這兒風疾浪駭,就算人死了,屍體也會被海流吸走,什麽都不會留下,是個葬身大海的好地方。

往年他就遇到過一個姑娘。那姑娘在這裏徘徊了整整一天,見他注意到自己,便也時不時與他眼神交流一下。

等他收攤的時候,那姑娘終于忍不住了,跑過來和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說什麽男友劈腿閨蜜,還騙走了自己的初夜,自己也不想活了就跑來想跳海,這樣也死得美一點啦吧啦吧啦吧啦。

這樣的矯情,趙老二見多了。他一眼就看出這姑娘陽壽長得很,活不到九十九也能活到九十八——總之,她是個惜命的人,只不過遇到了點小挫折很難過而已,但根本不可能在這個地方悄聲無息地跳海自殺。

他勸慰了她幾句,直把那姑娘逗樂,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算卦幾十年,趙老二有一雙很毒的眼睛。他能看出別人的感情與心理,也能一眼看出,面前的這個姑娘,和他們都不一樣。

“姑娘啊。”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一個人?”

他好像聽到了那個“嗯”,好像又沒有聽到。

趙老二沒有氣餒,繼續道:“是遇到了什麽困難,哈。”

他抱着試一試的心态,覺得這時候說點有關自己更慘的經歷,興許能讓這姑娘不那麽絕望一點,于是搜腸刮肚,估摸着自己生活裏最痛苦的事情應該就是當年他阿爸上吊。

那時候生活都變得好起來了,他和趙老大都有了賺錢的行當。他們阿爸放心了,沒什麽事情做了,又開始日日夜夜地思念起他們早逝的阿媽。

他人一天天陰郁下去,終于有一天捱不住,上吊自殺了。

所以真的是飽暖思□□啊。——趙老二想得極不恰當——古人誠不欺我。

其實這事說起來不過生死這麽一件事兒。趙老二在心裏琢磨了一會兒,尋思着自己得想個法子,把這件事渲染得更有說服力一點。

“姑娘,我跟你說說我哈。我是個算命的,有時候被人叫去通靈,見的紅白喜事也多。”趙老二躊躇一會兒,有點緊張。

“當年我阿爸就是上吊死的,因為他太想念我阿媽了。後來我借口着米媒和他通話,他告訴我說,他後悔了,沒看到我們兄弟成家,沒看到自己孫子出生,而且快死的時候實在太難受了。所以啊,姑娘,我跟你說,這個……嗯嗯呢,還是不要輕易去做。最後的時候,指不定你要後悔的。”

這長長一段話,有八成是他編出來的。

算命不過算個缥缈命數,命裏有的難改,命裏無的也不強求。

趙老二本事是有,但卻不多,天機難窺,難道還指望他再成個神婆,通個靈,與冥間對話?

他心裏知道,這話都是哄騙外人的。

就如他的這段話,只有第一句話是真的,最後一句話是誠的,其餘都是瞎謅的。

他也不知道這姑娘會作何反應。

風從海面上猛烈地吹來,姑娘閉上眼睛,輕輕揚起了她的下巴。

她稀薄而淩亂的頭發在風中狂舞,交叉,打結。

過了一會兒,趙老二幾乎以為她不打算理會自己了,正有些頹然打算離開,卻聽見她兀自開了口。

“你是算命的麽。”

她的聲音很輕。虧得趙老二耳朵還不錯,一下子捕捉到了。

“是!”他回答,聲音洪亮。

女人從礁石上站起身來,低頭拾起地上的一雙鞋,趙老二注意到她的一只腳踝處綁了厚厚的繃帶。

“能幫我算一卦麽。”

“可以啊!”趙老二揚了一個誇張的尾音,“姑娘,你快過來吧!算完這卦,我就收攤咯!”

“謝謝。”女人的聲音低低的。

她踩着粗粝的沙子,跟着趙老二慢慢走到了他的攤位前面。

趙老二先問:“姑娘要算什麽啊?”

他以為她會說“愛情”,再不濟也是“人生什麽時候才能順起來”,沒想到她沒有猶豫,說出的是個鮮少出現的詞。

“父母緣。”她說。

燒香,請卦神,起卦,洗米。

趙老二娴熟地起完卦,一指桌上的一排三個黑色小瓷盤,請道:“姑娘,你用拇指和食指抓一把米,按順序放到這三個瓷盤裏。要抓三次。”

女人照做。

所謂“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演八卦,八八六十四卦”,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各有其卦象,各有其指向。

趙老二低頭看米,排列一算,心裏一緊。

這是艮剝卦。山附于地,山止不動,山石崩而剝落于地面上,有受侵蝕風化、逐漸接近地表之象,是為兇相。

此卦解語為——

剝爛朽蝕。

女人見他臉色變了變,倒主動開口:“沒事,說吧。”

趙老二躊躇片刻:“這卦象不太好啊……姑娘,你爸媽已經沒了嗎?”

女人輕輕“嗯”了一聲。

趙老二松了口氣:“那就是了。山生于地,地山相附,但卻剝爛朽蝕,共歸于塵——姑娘,你父母緣淺,又這麽年輕,想必你父母走得早,他們走的時候你也很痛苦吧。”

女人沒說話。

“不過現在好了,”趙老二笑道,“一切都過去了。你這卦象裏還有一個變卦蒙。蒙卦屬坎,為泉,山水蒙卦,又是山下出泉。泉水始流出山,則必将漸彙成江河,正是蒙稚漸啓;又山下有險,因為有險停止不前,所以蒙昧不明。”

趙老二邊說邊擡頭看她,女人依然不語。

他最後下了結論:“山中霧氣缭繞,這個卦象朦胧,姑娘,你的生活雖然變數很多,但最近出現了機會,很是吉利呢!”

女人看着小黑瓷盤裏的米粒,似乎入了迷,什麽都沒聽到。

狂暴的海風不斷地席卷着她的裙角。末了,趙老二聽到她如呓語般說了一句:“是麽。”

“是啊!”趙老二道,“姑娘,你雖然父母緣淺,但是別的福澤倒是生機無限!希望就在前方,你可千萬不要放棄呀!”

女人沒說話。她從厚厚的沙地上站起身,将從口袋裏掏出一張一百塊錢,壓在瓷盤下,對趙老二淡淡地道。

“謝謝。”

她沒等趙老二繼續勸自己,手裏提着那雙譚臨一定讓自己穿着的拖鞋,拖着一只略微紅腫的腳踝,轉頭又往海邊走去。

這回,趙老二叫不住她了。

天色越來越暗,最後一點赤紅色的夕陽都已經被海天吞沒。趙老二沒了法子,只能長嘆一口氣,低頭收拾自己的攤位,準備回家吃酒去。

程樹又坐回了那塊礁石上。

她的心裏盤旋着那個算命人的話,只覺得胸口堵得喘不上氣。

“山生于地,地山相附,但卻剝爛朽蝕,共歸于塵……”

耳朵裏刺耳的金屬聲又出現了。

它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和着腳邊巨大的驚濤拍浪聲,就像是某一場永無止境的冗長古典音樂會,教人窒息,也教人絕望。

她夢游般地從礁石上站起身來,沒拿拖鞋,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地往海裏走去。

父母緣淺。向來緣淺。

她和誰的緣都淺,她從來誰也留不住。

在駭人的海浪狂怒聲中,程樹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右邊口袋裏,緊貼着皮膚的手機驀地開始震動起來。

這是今天晚上第二十六個電話了。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那個叫“譚臨”的人打過來的。

在這個晚上,他總共打了二十六個電話——是他,也只有他,想知道自己為什麽離開龍脊梯田,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

程樹,你是不是很失敗。

海水已經吞沒她的膝蓋,冰冷的溫度刺入脊髓。

腦袋裏的一個聲音沖着最深處的海底,瘋狂地吶喊着:

“去吧!去吧!——只有這樣你才能結束這一切!你才能解脫!——相信我!你不會後悔的!——”

“後悔”這個詞一出來,像是突然有一陣猛烈的海風吹來,她一下子驚醒了。

口袋裏的手機依然還在震動着。

程樹的手腕微微顫抖,從口袋裏摸索着掏出手機。

“你在哪兒?”

電話那頭的聲音屬于那個男人。

“北海。”那聲音就像最後一把刀刻在她的心上,讓她恸哭出聲。

她卑微地、近乎哀求地祈禱道。

“我想自殺。”

“你能不能阻止我。”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趙老二,考慮再讓他出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