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是這樣說的?”
聽到蔣芝素帶回來商繁胥那句話,身為樞機庫現任掌印的杜重瑕實在是感覺哭笑不得。
好小子,一句“杜掌印能體諒的”就拿來交差了?
自己執掌樞機庫多年,德高望重,受天下英雄所仰望,是地位何等崇高之人,如今還沒把位置傳給他,他便如此嚣張,将來一旦讓他接任,他還不把眼睛長到頭頂上去!
可自己偏偏不想能和他一般見識,他一個小輩,兒女情長的在所難免,自己年過半百還這樣一驚一乍的,豈不是太小氣!
雖然意難平,杜重瑕臉上還是始終波瀾不驚的,這麽多年來的大家風範,豈是一朝一夕就能破功的:“也好,就等他義妹醒過來再說吧!”
等不到第二日清早,如商繁胥所猜的,當夜柳兆衡便醒過來了。
自她醒來看到蔣芝素在場,她便不可能再安實地睡去了吧,她怎會不擔心他應付不來藥王莊的人呢,畢竟有玉機的事發生…
所以,入夜沒多久,如商繁胥所期待的,柳兆衡的眼睜開了!
自己當真是被她如此放不下,商繁胥喜不自禁:“兆衡,你醒了?”
柳兆衡點點頭,一時還無法開口說話,但一雙眼睛卻将他上下打量,在确認他是否吃虧。
看她這樣,商繁胥自是知道她在擔心什麽,開口寬慰道:“兆衡安心養傷,一切我都解釋妥當了,兆衡無需擔心。”
柳兆衡還是看着他,沒他這樣盲目樂觀。
他一笑,摸了摸她的頭:“我們已到樞機庫,若這時還需兆衡為我操勞,我豈不是太無用。”
聽到樞機庫三個字,柳兆衡深感喜悅,瞬間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之前吃過的苦頭,一下也變得不再算什麽,畢竟,大功告成的時候馬上就到了。
可蔣芝素為什麽在這裏?
自己到底昏睡了幾天?
期間發生過什麽?
他是如何對人解釋的?
商繁胥看她的眼神在短暫的喜悅後又變得緊張,立即撫慰:“兆衡,別再想了,信我一次,真的一切都解決了。”
柳兆衡聽着這話,慢慢閉上了眼,也罷,自己現在,又能怎樣?
若是藥王莊的人不依不饒,只怕自己也是沒機會醒過來了,現在還是先把身體恢複起來,再管接下來的事吧…
她又要睡去,商繁胥卻還在,他不肯走,她又睜眼看了他一眼,卻見他對自己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了,這是已經傻了不成?
算了,看着心煩,懶得管他了…
看她總算又安穩睡去,商繁胥臉上笑容稍斂,這傻孩子,一睡就過去了半月,這段日子,是把自己給吓着了…
以後可不能再由着她和人拼命了…
這次的經歷,與其說是試探她,不如說是考驗自己…以後,再也不必如此了…
還記得自己帶着奄奄一息的她到了天音山莊,杜重瑕驗過她傷勢後對自己道:“這小姑娘骨相極佳卻容貌寡淡,年紀幼小卻能承受如此重的傷而不死,你不覺得奇怪嗎?”
經過自己的解釋,把玉機之死和嚴士明聯系到了一起,雖然藥王莊人還沉浸在痛失玉機的傷情中,但在救治柳兆衡上,是一點沒有馬虎。眼看蔣芝素等忙前忙後,杜重暇邀他門外再談,他卻根本不肯挪開一步,杜重暇看他這樣不加掩飾的情感外露,當即拂袖而去。
在柳兆衡的傷勢得到有效控制後,他找到杜重暇道:“杜掌印見多識廣,确實,在下義妹不是尋常女子可及的,天上地下,也就兆衡這一人了。”
杜重暇瞪了他許久:“你倒是會避重就輕!這小姑娘來歷不明,實在是你将來的負累!這次清輝山莊所發生的一切,難道真如你所說的?把一切責任推在那姜國的嚴士明身上,說什麽魯國的譚新雅和他夥同作惡……藥王莊玉機之死也怪罪在他們身上……而真相,到底如何,你別想用唬弄藥王莊那些說辭來說服了老夫!”
商繁胥道:“與其糾結于真相如何,不如給出一個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結果,彼此都好。”
杜重暇怒道:“樞機庫斷然不能出一個是非不分、心狠手辣的掌印!”
商繁胥卻不慌不忙地對他一笑:“但樞機庫需要的應該是一個通達人情、周全厲害的掌印。”盡管杜重暇表情威嚴,怒意未消,他卻絲毫不緊張,“大多數的人并不在乎真相如何,更在乎如何事态的演變如何讓自己心安理得。”
看他在面對言語壓迫時,依然可以游刃有餘地周旋,杜重瑕也是對他的欣賞更增添一分,而與此同時的擔心,也不禁更甚:“你心思如此機巧,老夫實在想不通為何你這樣的一個人,會割舍不下對她的感情!”
商繁胥故作無知:“杜掌印何意?”
杜重暇淡淡道:“你該知道老夫對你有多看重,你和這小姑娘之間,盡快做個了斷吧!”
杜重瑕這句看重,說得其實不假,那張送到自己手裏的參選請帖,寫的時間是四月底,而實際,樞機庫則選新掌印之日是五月十五,他故意讓自己早日到樞機庫,就是為了面授機宜。
商繁胥點點頭:“那在下這就帶我義妹離開,不讓杜掌印為難。”
杜重暇見他轉身便是要走,也是給他氣得不行:“你這是什麽意思,為早日見你一面,老夫大老遠從總院趕來天音山莊,你竟對老夫說這個?”
“否則在下該如何說?”商繁胥面露難色,卻态度堅決,“眼看自己義妹被人傷成這樣,旁人不心疼,我自己還能不心疼嗎?對如此心疼之人,如何能做得到了斷?”
當時,以為他是放不下傷痛中的柳兆衡,杜重暇只當他是重情重義,于心不忍,便答應了他:“好,老夫來助你一臂之力,叫她早日能夠痊愈。”
說罷,便一同到柳兆衡病床前,當着商繁胥的面,以內功調理柳兆衡內息,不覺一個時辰過去,柳兆衡煞白的面色便恢複點血氣。
收功後,杜重瑕又帶他走出房外,語重心長道:“如此,讓她早日醒來,你也可以早日和她說個清楚。”
哪知,他道:“這輩子,我和兆衡是說不清楚了。”
杜重暇才消耗了功力助她療傷,這時竟聽他說這般不領情的話,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你什麽意思?”
商繁胥看向他:“杜掌印知道,在下性格傲慢不遜,但凡想做之事,無論阻礙如何,皆會竭盡全力一定做到!這世間之事,變數何其多,一旦将某事做到了極致,人便會成為瘋子……可若是有兆衡在……若是她在,我是絕不可能讓自己瘋了的,所以,此生,我是離不得她了。”
杜重暇聽他此番論調,笑不可仰:“你這孩子說的什麽傻話,當初選群賢譜排位時,老夫就是欣賞你狂傲不羁的個性,就想到有一天讓你來接任這個掌印的位置,就指望你能把這所有的事做到極致,你卻為了這個丫頭…”
商繁胥卻不覺得自己是講了個笑話,他誠懇道:“也不是非我不可,除了我,杜掌印會找到更合适人選的!”
“你是拒絕接我的位置?”
“不是拒絕,是割舍。”
他雖如此在說,杜重暇卻并沒在他臉上看出太大的不舍之意:“有什麽區別?”興許他是并沒明白這個掌印位置的意義,杜重暇想,自己該更多些提點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麽?”
商繁胥低頭道:“兆衡是我義妹,我做不到舍兆衡而去,我只能做到別的。”
杜重暇看他這模樣,那叫一個恨鐵不成鋼:“我樞機庫掌印之位,你說不要就不要,你這孩子,也真是……要把老夫氣死!”
商繁胥卻是心意已決:“兆衡一醒,我們就會離開,杜掌印見諒了。”
話說到這裏,看來再說下去反倒成了自己強求他接位了,自己這樞機庫的位置,多少人争破了腦袋都想要,他竟這樣不珍惜,杜重暇又氣又笑:“你這是一時糊塗,等你想明白了我們再談吧!”
也罷了,若是自己随便一說,他便能将這甘舍性命也要保全住他的義妹給棄了,自己只怕也是看錯人了!
年輕人,有血氣方剛的時候,為情愛所迷惑,固執己見,執迷不悟,這都是可以理解的,只要自己慢慢勸導,他會知錯改正過來的……
于是,當杜重暇回去醞釀好了一堆說辭,今天面對面正開始第二次說服時,話還講沒兩句,就因柳兆衡的醒來而被打斷了。
想來明天一到,杜重瑕找自己再來談心是在所難免了!
思及此,商繁胥也閉眼睡去,明天的談話,自己可不能讓兆衡失望啊!
當第二天清晨來臨,在百鳥齊鳴中,柳兆衡蘇醒過來。昨晚雖然知道自己是到了樞機庫的地方,卻不知具體是哪裏,此刻聽到這麽多鳥叫聲,柳兆衡想,這應該就是天音山莊了吧!
族裏典籍記載着,天音山莊,是族裏數百位能工巧匠花半年之力修建,山莊聳立山間,引來百鳥争鳴,宛如彙聚天籁之音……
床邊守着的商繁胥還在,柳兆衡沒有叫醒他,自己努力地爬了起來,蹑手蹑腳下了床。
藥王莊的名號還是可以響亮的,自己雖然傷勢未愈,但稍微走動一下已經可以了,而且,一股不知名的內力充盈于全身,打通體內淤塞,讓她覺得即便身體有些傷痛,但精神異常振奮,料想這不是藥王莊的功勞,那究竟是誰,給自己輸送過內力?
正想到這裏,她推開了房門,時辰尚早,天色迷蒙,她擡頭一眼便見到一片大茂密樹林,林間隐約可見各種色彩斑斓的小鳥齊聲歡唱,見此鮮活景象,柳兆衡只覺……好餓…
這麽多小鳥,烤,炸,蒸,煮,炖…不知得吃到什麽時候才能吃完?
這會兒還無法騰挪起身,過不了幾天,她一定抓幾次來嘗嘗!
邊想着,邊慢慢從房間裏走出去,步子很小,她盡力讓自己走穩,沒走幾步就察覺身後有人跟着自己,不是商繁胥,那是誰?
她一轉頭,就看見那沖自己嬉皮笑臉的人…
啊,是上次見過的,樞機庫來的那個小師弟!
“是你呀,你怎麽在這裏?”
那小師弟調皮道:“天音山莊是我的地方,你說我怎麽在這裏!”
“原來你還是個莊主。”看來,興國各地樞機庫的莊院,就是由現任掌印的弟子在主事。
小師弟歪着頭看她,笑容可掬:“我看上去不像嗎?”
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柳兆衡沒有理他。反正看他這吊兒郎當的,确實不像是能擔當重任的人。
柳兆衡不說話,小師弟又道:“你怎麽現在還這樣虛弱,我本想,師父用內力幫你調理過,你已可以走動必是傷好得差不多了,正打算和你比劍法呢!”
柳兆衡肚子餓着,哪裏有力氣和人比試,現在自己這樣,正經交手是不行,但劍法上的手勢交流,自己撐一下也是能行的:“也不是不能比,只是憑什麽我得和你比?”
“這個?你想如何?”
“我肚子餓了。”
還以為她會如何刁難,原來是這等小小要求,小師弟笑道:“這好說,讓你填飽肚子,你就可以和我比了嗎?”看她路都走不穩了,自己可不想勝之不武。
“先吃飽了再說!”
小師弟點頭,正要帶柳兆衡去用飯,卻見她磨磨蹭蹭的走不快,索性走過去拉她,這時,商繁胥的聲音傳來:“不可!烏莊主,兆衡重傷未愈,萬萬不可如此!”
商繁胥的聲音激動,神情是更緊張,人家那小師弟自問是個做莊主的,從容的把手收回,順勢對柳兆衡做了自我介紹:“柳姑娘,先前一見,尚未向你說起過我的名字,我叫子纓。”
柳兆衡一心記挂着吃,很随意地點了點頭:“烏子纓,我們要去吃什麽?”既然商繁胥叫他烏莊主,那他就叫烏子纓沒錯了。
商繁胥見她和人說得熱絡,根本不回頭來看自己一眼,幾步走上去,一把将她抱起:“你現在這樣,能吃得了什麽?先和我回房去,我們再來說你要吃什麽?”
“你放我下來…”
趁她現在有傷在身,屬于弱勢群體,商繁胥二話不說就把她抱了回去,烏子纓在他們身後跟了兩步,本想幫柳兆衡說和一下,卻又不知自己能幫着說些什麽,自己一早就知道了她是他的義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自己,能說什麽……
将柳兆衡抱回床上放好,商繁胥就開始教訓她:“我一不注意,你怎麽就給人拐跑了?”
柳兆衡本來可以掙開他的,卻又擔心掙開了傷口,也罷,給他抱一下又不會掉塊肉,等自己傷好了,不再和他拉拉扯扯的就是了:“哪有,人家烏莊主是好人,帶我去吃飯。”
雖然知道她心思純正,是自己小題大做,但剛才看烏子纓要去拉她,心裏還是不舒服,他好聲好氣地哄她:“是我的錯,餓着兆衡了。”他說着,蹲在她眼前,“若是兆衡餓了渴了盡可讓我知道,以後別再跟着其他人跑了。”
柳兆衡道:“我又不是去做壞事,你緊張什麽?”
她傻愣愣的不知他的心思,他心底嘆了嘆,給自己找了一個充足的理由:“我是怕他對人不利。”
“就憑他?”
“嗯,我是擔心兆衡……”
他把話說到此刻,柳兆衡才有些明白了:“擔心我什麽?看你這樣子,難不成是擔心我和別人跑了?你這人整天就會胡思亂想!”
他腼腆地笑了笑:“我承認自己心眼小,兆衡,我很是擔心你……”
看他這樣,柳兆衡覺得說不出的讨厭:“大清早你就在這裏婆婆媽媽的,也不覺得自己啰嗦,行了,知道了!”
不久,就有人端了早飯進來,商繁胥極為乖巧地一勺一勺喂給她,初時她還是不習慣的,自己動手吃多好,可熬不過商繁胥諸多話說,她怎能看着飯不吃還來和他講道理,便由着他喂了,記得從前被人喂飯還是那次爬樹,摔斷了手和腿,族兄也是這麽喂自己的……
看她突然想什麽想得出神,連自己送到她嘴邊的粥都不喝了,商繁胥叫了她一聲:“兆衡,你怎麽了?”
柳兆衡給他叫得一愣,回神後看看面前的商繁胥,突然沒有了食欲。把他從眼前推開,看他疑惑,她找話搪塞:“沒事,就是在想……玉機的事,你是如何對藥王莊說的?”
商繁胥倒是看出了她的異樣,但并沒有說出來,笑着回答她:“如實說的,上次玉機兄和他未婚的妻子受歹人暗害,一起故去,兆衡你追那惡徒而去,不久我就落入嚴士明手中,這期間必有關聯,其後嚴士明強留我在他清輝山莊做客,幸虧兆衡來了,用盡千幸萬苦才把我救出來,兆衡的傷有多重,藥王莊自己驗過,沒有絲毫作假…”
他這樣含沙射影,人家當然得誤會:“所以藥王莊的人就認定是嚴士明害了玉機?”
商繁胥點頭:“不只是嚴士明,還有譚新雅那個幫兇!”
柳兆衡很詫異:“藥王莊的人就信你了?”
“我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把事情經過如實相告,至于緣由如何,我也不得而知,兆衡與我都是受害者,也不知那幫惡人的想法究竟是如何的?”
“藥王莊的人,聽你說了,就不會自己求證?”
“死無對證,他們如何求證?”
“什麽?”自己當時昏過去時,嚴士明等人還是一息尚存的呀。
“我們走時,清輝山莊已經一把火給化為灰燼了。”
“誰幹的?”問出這句話,柳兆衡也頓了頓,這不是廢話嗎?除了眼前這人,還能是誰?
商繁胥一笑,柔聲道:“兆衡,我不想讓你再身處險境了。”
“把所有的過錯都推到死人身上,你确實設想周到。”他本就是心狠手辣之人,自己難道是忘了嗎?
她點頭接受了他的話,便不再吭聲,商繁胥道:“兆衡,我不想被你讨厭。”
“唉,吃飯呢,你說這些做什麽!”
“好,先吃飯。”
飯後,柳兆衡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商繁胥怕她走動不便,硬是來扶她,她躲躲閃閃反而磕到自己,商繁胥哭笑不得:“好了,兆衡,你還受着傷,能別躲我了嗎?”
“好吧,我不走了,我還是回床上躺着好了。”
她才說完,商繁胥便将她抱了起來,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也罷了,自己現在這樣子,先消停着吧。
一趟回床上她就翻身背對着他,他也沒再說什麽,就在她床邊坐下,長久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