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臨下了樓,胡一民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從樓梯後頭的小房間裏走出來。
看見譚臨,他擡起手打了個招呼,卻見對方行色匆匆,幾步就出了客棧大門。
他“呵”了一聲,無奈道:“又是……”
後面的話譚臨就沒聽清了。
他幾乎是小跑着趕到女人的身後,一把抓住了她長長的外衫,低聲道了一句:“危險!”
女人似乎什麽都沒聽到。
她依然保持着上半身騰空的高難度動作,看着遠方那個虛無的點,已然入了迷。她身下頭是高高的懸崖,不間斷地吹來凜冽的風。
譚臨小心翼翼地用手空擋在她的腰前,又提高了嗓音:“小心!”
女人這才回過神來。
她轉頭看譚臨,時間一點一點流過。譚臨僵着身子不敢動。應該是過了三十秒,或是比四十秒更久,她才輕輕扯了一下嘴角,開口道:“謝謝。”
她的嘴角幾乎未動,所以譚臨根本分辨不出她到底是不是在朝自己笑。
譚臨慢慢松開她的衣角,說:“沒關系。”
女人不再看他。她光着腳下了欄杆,慢慢彎下腰,一點一點地将地上散落的潮濕煙頭撿了起來。
胡一民從客棧大門裏走了出來:“沒事吧?”
譚臨看着女人,說:“沒事。”
女人沒有回答。她撿完地上的煙頭,又光腳踩着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慢慢走回客棧。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之內,胡一民才走了過來,斜倚着半個身子在欄杆上,笑眯眯道:“帥哥,你看上她咯?”
譚臨看了他一眼,胡一民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女人都在這兒住了大半個月了。你看她那個樣子吓不吓人?我心裏都慌死了,巴不得她快點走。”
“嗯?”
胡一民一擡下巴:“喏,之前還好,雖然話不多,但是都會和人講講話。結果一周前接到一個電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話麽也不講了,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也不吃飯,偶爾出來就是到這裏抽煙。”
他一拍欄杆,長嘆一口氣:“啊,我真怕她哪天從這裏掉下去噢。”
譚臨問:“她待了這麽久?”
“她又不是來旅游的!”胡一民撇了撇嘴,“說是到這裏拍什麽紀錄片,已經付了一個月的房錢咯。不過我估計啊,照這樣子下去,她一個月以後絕對走不了。”他一揮手,“改明兒個我去淘寶買個監視器裝在門口,否則哪天她出了事,我渾身是嘴都說不清。”
她竟然是拍紀錄片的。譚臨沉默一會兒,又問:“她叫什麽名字?”
“程樹。”
“哪個樹?”
“樹葉的樹。”胡一民答,“這人奇奇怪怪的,這名字也奇奇怪怪的。”
譚臨含糊地應了一聲。
挺好聽的啊。他在心裏想。
一陣山風吹來。胡一民抱了抱肩膀,抱怨道:“這鬼天氣!大夏天的,怎麽突然冷下來了?帥哥,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叫我的名字就好。”譚臨禮貌地搖搖頭,“我坐了一天火車,有些累,先上去休息了。”
“好的,阿臨!”胡一民非常自來熟,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今晚客棧裏會有趴,大家一起看看電影打打牌什麽的,有空下來玩?”
譚臨笑了下,轉身進了大門。
上樓,開門。
他的房間裏安靜,隔壁什麽響動都沒有。譚臨累極了,本只想躺在床上眯眼休息一會兒,卻不由自主地沉睡過去。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小鎮上的那個殡儀館又出現了。一片慘白之中,他看見父親的殡棺靜靜擺在自己面前。
有好多好多人撲到他的殡棺上嚎啕大哭,可是他看不見他們的臉。這殡棺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把他生命裏所有流動而不腐朽的東西都吸幹了。
他心裏很悲傷,難過得幾乎都要死去,可是卻一點兒都哭不出來。
最終他放棄了。
那殡棺上落了許多煙灰,零零點點有些髒。譚臨拿出紙巾,仔仔細細地将殡棺從頭擦到尾,然後趴在父親的身上,和他說了許久的話。
有之前講過的,也有之前沒講過的。
等到汪阿姨瘋狂地拽了一個醫生到他父親前面,聲嘶力竭地要求賠償二十萬塊錢的時候,譚臨站起了身,靜靜走出了殡儀館。
同父異母的弟弟、單位的領導、親朋、好友走馬燈似得登場,悲怆欲絕的,沉痛安慰的,幸災樂禍的——他們的畫面大多一閃而過。
直到最後,登場的是阮穎。
他和阮穎在一起的時間不長。最初是家裏催着,經過熟人介紹相了一個女孩。他父親看着這女孩長得不錯,嘴巴又甜,他就這麽談下來了。
父親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
阮穎和他在一起,不過是為了他父親的權勢。她在鄉鎮呆得久了,一直想調到縣裏來。
所以,等到他父親去世,阮穎自然也離開他了。
他們的分手很和平,很冷靜,冷靜到不像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冷靜到不像有任何感情存在過。
阮穎說:“你爸死了,我也沒調上來。我們分手吧。”
他說:“好。”
母親、父親、女友相繼離他而去。譚臨二十幾年循規蹈矩的人生,就這樣分崩離析。
這個相同的夢,譚臨已經做了整整一個月。他近乎麻木地看着夢裏的自己經歷着無休止的死別與生離,卻沒想到,在夢的最後,程樹竟然出現了。
夢裏的程樹依然是那個樣子。單薄的身體,稀亂的頭發,淡漠的眼睛。
她光着腳在地上走來走去,恍然間看到譚臨,便湊上來,吻了他一下。
那唇和她的人不一樣。
她渾身上下都是薄薄的淡淡的,唯獨那嘴唇豐滿而濃烈。譚臨不由自主地摟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唇貼在自己唇上,不放她離開。
她的嘴唇沒有溫度,冰涼得沒有熱氣。縱然是這樣柔軟的地方,卻依然撐着骨架般得刺人。
然後他被自己驚醒了。
窗外暮色漸沉,一片貓眼似的深藍色,大概已經是六七點的光景。譚臨側過身子,發現自己的拇指與食指正環過一個圈,用力抵在自己的嘴唇上,構成夢裏的那個場景的觸感。
……什麽鬼。
他幾乎是有些慌亂地将手指從唇上移開。然後猛力一撐,從床上坐了起來。
一覺睡到黃昏日落時總會讓人很不舒服。像是錯過了很久的熱鬧喧嚣,似乎被全世界抛棄。
譚臨揉了揉太陽穴,随意披上一件衣服,便開門下了樓去。
胡一民正坐在樓梯口的沙發上看電視。見譚臨下來,他招呼了一聲。
“阿臨,休息這麽久,餓了吧?想吃什麽啊?我讓廚房給你去做!”
被他一提醒,譚臨才發現自己胃凹進去地痛,當真是餓了。他抿了抿唇,說:“随便什麽都可以。”
“看來是真餓了。”胡一民笑道,“你倒是有口福嘞!現在有竹筒飯、糯米雞,還有剛釀好的米酒,平時都沒得剩下的,今天都歸你!”
譚臨低聲道:“謝謝。”
他環視一周,最終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戶外面就是七星伴月。
水粼粼的梯田上是如茵的小山包,籠着中間一輪彎月亮,水光倒映着昏色,梯田錯落有致,就像女人細致的骨骼。
飯菜很快就上來了。譚臨沒吃飯,先喝了一口米酒,醇厚清甜,帶着濃郁的米香味。
正在此時,木質樓梯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有人和胡一民熱烈地打了個招呼,譚臨擡頭看去,是杜宜美。
她此刻也轉過了頭來,看到譚臨,眼睛一亮,蹦蹦跳跳地過來打招呼:“嘿!帥哥!你也才吃飯啊!”
“……嗯。”
“我也沒吃,咱倆一起吧?”杜宜美拉開譚臨對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對着桌上的飯菜感慨道,“哇塞,糯米雞竹筒飯,前兩天我都沒吃到哎!你運氣怎麽這麽好!”
譚臨又禮貌地“嗯”了一聲,說不出拒絕的話。
這邊這麽熱鬧,胡一民也湊了過來,打趣道:“宜美,原來你已經認識他了啊!我剛才還想着給你們介紹一下來着。”
杜宜美一挑眉,滿眼的狡黠與得意:“那是當然咯!這裏有帥哥,我當然趕了緊得認識他了咯!”
譚臨低頭吃了一口糯米雞。嗯,雞肉裏的油都沁到糯米裏了,很好吃。
那邊的胡一民一指譚臨,又道:“宜美,阿臨也是一個人來這裏玩的。要不你明天也和他一起出去,兩人湊個對兒,路上也有個伴?”
杜宜美迅速記下了“阿lin”這個名字。她沖胡一民投去一個興高采烈的笑,用力點點頭:“好啊!”
“不用了。”
同一時間,男人開口。
他的語氣有些冷淡。
胡一民還在努力撮合:“怎麽不用了?阿臨,你對這兒不熟悉,宜美在這裏呆了幾天了,還可以給你做做導游……”
“謝謝,但真的不用了。”譚臨搖了搖頭,“我一個人出來就是為了散散心的,不想麻煩別人一起了。”
“一個人出來散散心?”胡一民敏銳地抓住了關鍵點,“哎,阿臨,我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不會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吧?”
——分手就分手啊,現在眼前就有個現成的,宜美脾氣又好長相也不差,不更好?
譚臨的目光迅速略過杜宜美期盼的臉。他沉默片刻,搖搖頭,道:“我和她沒問題。”
言下之意就是我有女朋友,我們關系還很好,我出來是因為其他事,就不勞你們費心了。
“啊!原來你有女朋友了啊!”胡一民失望地一拍手,随即又想起什麽,眼神往二樓瞟了瞟,“那你還,你還對二樓的那個……”
一切盡在不言中。
杜宜美看出些許端倪,正想刨根問底一探究竟,卻聽見樓梯上再次走下一個人。
三個人同時望了過去。
譚臨微怔,胡一民也一下子愣住了。
這回,樓梯上走下的女人,竟然是程樹。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程樹,可不是杜宜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