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 第 1 章 :孤女

第1章 :孤女

烈陽高照,斑駁的光照灑進耳房裏,兩只雪白纖細的手攀着門上方的格栅,溫萦墊着腳尖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象。

院子裏鐘聲清越,方士們正在誦念往生經文。一名頭冠金光燦燦,鑲嵌一圈紅黃寶石,衣着白地飛龍祥雲彩繡的中年男子,神氣活現走了進來,仿佛一頭金瑞獸闖進羊群裏,驚得其他前來吊唁的賓客倉惶避讓。

他高揚着頭顱,睬也不睬小心靠近問候的人,大步邁入殿內,未過一會兒,又在兩名穿着喪服的男子禮送下,面帶笑意地離開。

院外候着的小厮們高聲蠻橫地清道,護送他乘坐轎椅一搖一晃離開。

那兩位出殿禮送的男子,雖頭無冠飾,一身生麻粗衣,氣質卻不同凡響,其中年長那位,威儀有度,目有精光,舉手投足透着沉穩,周圍人見他無不有恭色,稱之為蕭州牧。

年輕那位,英姿玉立,溫文爾雅,神色沉靜,似若清輝下的仙君,待年長者先步入殿內,人們對這位年輕郎君又愛又憐。

還未及弱冠,便考上探花,然沒等到授任官職,母親就亡故了。

他淡淡朝耳房這邊看過一眼。

她随即縮下頭,再偷偷擡起來時,一名白衣女子,袅袅娉娉站在他身旁,她頭戴白簪花,眼睛似小鹿般晶瑩,而又微微泛紅,對眼前人滿是愛慕崇敬。

旁人心生感慨,竊竊私語,她就是蕭州牧妹妹之女,蕭椯的表妹于靈,兩人自幼青梅竹馬,親密無間,蕭椯考上探花後,為她推拒了好幾門貴族聯姻。

真是難能可貴啊!

溫萦徹底不看了,轉身想喝口水,發現碗裏就剩一個底,一口都不夠,點心也吃盡了。

既然如此,就怪不得她,雀躍地走到耳房另一邊,踩上木案逐個擰開後窗的木栓條,窗外是一堵牆,再外面是懸崖峭壁,她沿着院牆爬到另一座院落,裝作是來上香的游客,四處走走逛逛,東買一包雜果糖,西買一份煎餅,再到後山接一壺泉水,優哉游哉地煮茶喝。

日落西山,游客都散了,她又悄悄爬回去,耳房門開着,木案上放着食盒。她屏住呼吸走到門前,外面有人說話。

“對不起,表哥。”于靈好生傷心說,“那幾個婦人攔下我問話,就耽擱了。”

“既然做不好,就別硬攬別人的差事。”蕭椯有些不耐道,同下午外人眼中的他俨然是兩個人,不是溫潤的美玉,而是凜冽的寒冰。

“是我不好。”于靈頓時紅了眼眶,“我這就去找萦姐姐。”

“不必了,你自去休息。”他拒絕說,“她玩夠就會回來。”

溫萦見于靈楚楚可憐往院外走去,蕭椯蹙着眉頭回了殿內,打開食盒看飯菜早涼了,不過旁邊還放着一個溫熱的什錦飯團,難得他還有良心,她邊吃邊往殿內去。

“藥吃了麽?”殿內多出一個身影,是蕭伯父的聲音。

“早晨我看她喝的,她應承過不會亂跑。”

“哪次出了門是輕易回來的?”蕭伯父仍不放心。“多派些人手去找,定要哄住,萬一被同年瞧見…”

“都過了十年,哪還記得?”

“她長得跟溫绛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都說不要帶出來,今天很多熟人會來吊唁。”

“萦兒在後院悶了大半年,又一貫和母親親厚,怎能連守靈也不讓來?”

“你啊!”蕭伯父氣得拍擊手掌,在原地來回打轉,“婚事你可曾想好?”他突然變化一種語氣,溫萦透過窗縫看出,伯父就是為此而來,眼睛裏帶着探究。

“我在想。”蕭椯臉色很難看,像吃一口蒼蠅。

“這是最好的法子。如今你考上探花,有多少貴家想與你結親?今天固城郡王雖未明說,也是沖着婚事來的。

娶姑媽家的女兒尚且有說頭,娶阿萦,外人必定會關心她身世背景,一旦被發現是罪臣之女,別說婚事不成,蕭家也會跟着遭殃。

靈兒性子柔,也聽你的話,等過兩三年在外地任職時,再把阿萦以平妻身份娶進來。”

“我們就不能替溫叔父洗清罪名?那件案子本就有疑點,我相信以溫叔父的人品…”蕭椯不甘說。

“此事休要再提!”蕭伯父打斷。“那些人生來就是權貴,子子孫孫都會是權貴,永遠屹立在峰頂不倒,不是我們能撼動。”

“可他是你的同年,你們曾經親如兄弟。”

蕭伯父深深嘆了一口氣。“那日能救下阿萦,已經很好。”

溫萦永遠記得那日。

太陽很大,蟬鳴嘒嘒,她随母親到蕭家做客,慶賀蕭伯父四十歲生辰。

父親溫绛本是最該去的,他和蕭伯父是同年進士,意氣相投,契若金蘭,臨出門突然想到官署裏有一件緊要的事,說晚宴前一定趕到,就匆匆離去。

到了蕭家,她很快和孩子們混熟,在後院玩捉迷藏。她和蕭椯争着當捉鬼人,每次輕易就把其他孩子找出,但總也發現不了彼此。

又輪到蕭椯當。

溫萦飛快跑到牆角,蹲在草叢堆裏,估算着倒計時結束,其他孩子都已經藏好,再悄悄從草叢後的狗洞鑽出,來到另一處院子。

直接走來的話,會經過捉鬼人身邊回廊,往往還沒跑到一半,倒計時就結束,有個哥哥嘗試幾次都第一個被抓,其他人也就放棄了。

她開心推開屋門,準備當個乖巧女兒,陪母親和蕭伯母聊會兒天,吃塊點心,再慢慢悠悠爬回去。

蕭伯父竟然也在,神色很是凝重。三個大人看見她,臉上更添幾分苦澀。母親突然上前緊緊抱住她,仿佛稍一松手,就會化為一股青煙飄走。

“好啊,你果真在這兒。”蕭椯興沖沖跑進來,遭到父母冷臉。

“會有辦法的。”蕭伯父安慰說,眼神卻飄忽不定。她心惶惶,知道是出事了。

下午,宴席照開。

母女倆随蕭家侍女從小廳轉移到裏屋,再是客房,最後躲在冷清庫房。

在這期間,追問母親得知,原來父親卷入什麽了不得的軍械貪腐案裏,企圖銷毀罪證被巡查禦史當場抓獲。她腦子一片懵然,向來奉公守法、清廉正直的父親怎會做出這種事?

夜已深沉。侍女回來說,馬車等候在後門外,母親略微顫動,但很快恢複鎮定,“我們回家罷,勿好再拖累蕭家。”

蕭椯跟着蕭伯母來送別,他雙眼泛紅,突然跑上前拉住她的衣襟。“阿萦不是我家媳婦,為何要她走?”

溫萦還在腹中時,父親就和蕭伯父定下這門婚事,若是女孩将來就和椯兒結為夫妻。為此,她從小沒少被人調侃,說是替蕭家養的孩子。她氣不過,每次看着蕭椯都板着臉,非要戲弄他一下才行。見他如此,心頭一暖。

“沒事,以後還會再見。”她爽快說,換她緊握母親的手。

蕭伯父再次出現,重新把她們帶回庫房。“有個丫頭發了幾天高燒,大夫說是挺不過今晚,雖年紀比阿萦大兩歲,但自幼體弱身量不足,應該能糊弄過去。”

母親轉悲為喜,抱着她叮囑很多事。“阿萦,萦啊,你不能跟我走,帶上你我放心不下…一定要聽話。”經過一通撕心裂肺的拉扯,母親抱着那個氣若游絲的姐姐坐馬車走了。

沒過半年,她等來母親的骨灰和父兄被枭首示衆的消息。

她獨自活了下來,随蕭伯父升官搬遷到外地,仆人換過一大批,對外都說她是蕭伯母娘家的遠親來投。

盡管如此,為謹慎起見,平日裏只能呆在蕭伯母所居院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從不參與府中任何聚會。

府裏仆婢知道有個遠親表妹,但絕少有人見過。

只有随蕭伯母在山間養病期間,才能稍微透氣。

于靈母女是五年前來的,據說于父很不成器,考了二十年也未考中舉人,脾氣也很差,花光妻子嫁妝不說,還動辄打罵她們母女倆。蕭伯父對妹妹遭遇于心不忍,就收留了她們。

一開始兩人可可憐憐,待人處事,無不周到,甚好相處。而後,因蕭伯母身體不好,她和椯陪着去山間養病期間,送了小妾懷有身孕,也掌了管家之權,逐漸在後院氣勢就起來了。

于母動辄拿自己也姓蕭說事,任人唯親,排除異己。

于靈表面仍柔柔弱弱,有時還抱怨母親太過強勢,私下卻跟婢女、賓客宣揚她有惡疾,才見不得人,還常借着服藥忌諱,克扣她的食物。

同這樣的人共侍一夫,決計不能接受,但她是外人,承蒙蕭家恩情太多,不能無理取鬧。

蕭伯父确實說的沒錯,溫萦站在窗外想,現在蕭椯因母喪回到家鄉,尚且有自主選擇的權利,等服完喪進了心都,到皇上身邊,婚事就再由不得他自己。

高門貴女,豈會容忍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在身旁?

她和蕭椯終究是不可能了。

過了半個時辰,她笑吟吟走進殿內,從錦囊裏抓了半把雜果糖給蕭椯。“在後山抓野兔,就忘了時間。”

他跪坐在靈前抄寫經文,蒼白而凝重的臉色,擡頭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