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
沐雲說那句話時看秦川的表情,活像看着一個未成年少女失足而過早地懷上了孩子,又因為生活的不幸而逃離了可怕的狼窩。
帶點難以置信和不可想象,又有點哀其不幸,但好在總算還知道逃,沒傻到家的贊賞。
只不過,那點子贊賞幾乎可以算是沒有罷了。
秦川:“……”
她咬牙,忍了,沒将真相告知。
畢竟,這孩子是沐雲的沒錯,是他們愛的結晶也沒錯,後悔、尴尬或者遺憾那也是一點沒有的。
可是,無論如何,她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在這種地方讓十年前的對方知道這個消息。
這該死的宿命感……
秦川不吭聲,只是捂住小腹,新的疼痛再次襲來。
沐雲嘆口氣:“你底子不大好,得好好養着,早點走吧,別在這荒山野嶺裏耗着了。”
又說:“是不能吃這麽差的……”
只是後一句,如同點不欲讓人聽見的自言自語。
說罷,起身,周身找遍,可是,他大抵忘了,他身上,哪裏還有什麽值錢的。
又去翻兜,可兜裏,自然也是什麽都沒有。
“抱歉,”最終,沐雲誠懇,“我什麽都沒了,也幫不了你……”
可是,話沒說完,沐雲發現,秦川的眼已經合上,人,似乎就在那瞬昏睡過去。
沐雲便又同人把了把脈,那時的他雖然懂不太精,但還是知道,這人同孩子都沒大事,只是她操勞過度,操心也甚,睡一覺,對她此時而言确實是極好的。
只是,這荒山野嶺,她總還是需要再補充一點能量才能走好接下來的路。
想到這裏,沐雲輕輕試過身上的傷,慢慢朝着洞口而去……
這淺淺一睡,秦川是毫無覺察的,甚至,她并不知道自己曾經昏睡過去那麽一會子。
只記得,沐雲在嘀咕着什麽,而下一秒睜眼,面前就沒了人。
火堆還燃着,看樣子,人離開的不久。
可是……去哪兒了呢?
總不能,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是追擊的人又到,沐雲引了那些人往其他地方去了?
秦川起身,想去看看,全身的疼痛依舊,沒有半點緩解,而且起身那瞬,眼前就是一陣黑。
她知道,她得離開。
可是,還是放心不下。
咬牙拖着瘸腿來到洞口,少年的身影也恰時出現在洞的那頭,正由外而來,躬身護着懷裏抱着的東西。
彼時,洞中火堆灰蒙的煙霧往外散,天空也是陰霾,少年躬身行在其中,如同被整個世界抛棄,有種孤獨,像不容于這天地之間。
煙霧翻滾,少年猛然撞上,被嗆得咳了兩聲,懷中的東西便落了一些在地上。
看清那是什麽時,秦川的眼便有些酸。
那是,幾根木薯和一點野山藥。
秦川流亡那些年裏這種東西沒少吃,天知道這玩意兒在野外有多難挖,更何況,他整個後半邊身子到處是傷。
即便已經是這樣的處境,即便她沒有了本來的模樣,對他而言不過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少年仍舊帶傷去同她找吃的,即便,家變以來,他也不曾吃過一頓飽飯,睡過一個好覺。
秦川愣了愣,默默拖着傷腿退回洞中,坐回了原來的位置,自始至終,沒讓沐雲發現她受了傷。
少年的腳步漸近,帶點小心翼翼,而後,将火堆小心扒拉開,将山藥和木薯都放了進去。
秦川閉着眼,忍耐身體極致痛苦是一方面,但更多的則是不舍得打破這份難得的,屬于二人的平靜。
少年默默在一旁添火,而她默默靠在膝上,平靜而難得。
直到,山藥和木薯都已經熟透,又被扒好了皮,放到正合适的溫度,少年的手才輕輕來推秦川:“醒醒……”
他說,頓了頓,沒叫出那個稱呼。
秦川勾唇,起了點惡趣味:“怎麽不叫人。”
沐雲:“……”
秦川:“你瞧,我比你大吧,至少,叫聲姐不過分吧。”
沐雲:“……”
雖然但是,可是,莫名有種排斥是怎麽回事,好像是不能叫,可,為什麽不能呢?他想不明白。
他的直覺一向很準,準到恐怖的程度,可即便是他準确捕捉到了這點直覺,但那時的他無論如何也是看不透這點緣故的。
秦川本也就起了點臨時的促狹心,是不準備沐雲真的那麽聽話的,因此,逗弄沐雲的同時,手自然就伸向了被沐雲扒好皮的吃食。
“別吃那個!”不料,沐雲伸手攔住了秦川,脫口而出,“那個姐姐不能吃……”
秦川便果然停了手,扭頭看近在咫尺的沐雲。
而沐雲,僵持片刻後,嗫嚅着解釋:“你現在,不能吃木薯,吃這個……”
說着,遞過了山藥,而臉,不知是被火烤得久了,還是身上的傷帶起了一點燒,便在那瞬紅到了脖頸。
秦川笑,平日裏總是沐雲逗她,此時,有種降維打擊的惡趣味:“好,姐姐都聽你的。”
沐雲:“……”
果然,這厮是不可能沒聽見的,也不可能聽見了不同他逗趣的。
而後,便是默默。
直到所有食物快要吃完,沐雲才問:“姐姐以後有什麽打算?”
此時再說這個詞,臉雖然不紅了,可舌頭,還是有點不得勁。
畢竟,每次叫這個詞時,沐雲心中那種強烈的直覺異常分明,只不過照樣的,他還是琢磨不明白那是為了什麽罷了。
“你呢?”不料,秦川不答反問,倒沒抓着他這點稱呼做文章了,“你有什麽打算?”
“我……”說起這個,沐雲便斷了話匣,只是含糊道,“得去個地方。”
“那個地方?”秦川當然知道沐雲要去的是什麽地方,她本想說,那個地方不去行嗎?可是,這樣的問題在那個時候根本就不存在于沐雲的備選項中,一切也不可能被改變,便只是問道,“遠嗎?”
沐雲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身上的傷?”秦川便只得換了話題。
“不礙事的。”沐雲說得輕巧,即便後背,已經因為挖山藥的動作而牽動傷口重新映出血紅。
秦川便也不說話了。
二人又默了片刻,火堆漸漸暗了下來,四周的溫度開始降低。
看着衣裳單薄的少年,秦川想要脫下自己的衣服,可少年拒絕了,他起身朝着秦川道:“我得走了。”
秦川微愣,雖然她也知道,沐雲在此處多停留一陣,危險便多一重。
而且,她小腹中的疼痛早已變本加厲,一切,都在提醒她,也得走了。
秦川點點頭,起身,也準備離開。
沐雲卻誤以為秦川要同他一起,便只得說了實話:“姐姐還是不要跟我一起的好。”
秦川:“……”
起身後,小腹的疼痛愈發難忍,因擔心被瞧出古怪,秦川便只是含笑,又起了逗弄的心:“我跟你一起走,不就安全一些?”
是已經帶入了失足少女逃離魔窟的劇本。
沐雲:“……”
又說:“你也看到了,我現在這樣子,很不安全的,萬一有人追來……”
楚楚可憐的模樣,即便是這張普普通通的臉,也還是很有點殺傷力的,雖然,她的臉上,還因為吃了火堆裏的東西而抹上不少煙灰,雖然,她還拿着失足少女的劇本。
但即便如此,也不影響秦川的穩定發揮。
在秦川要進一步渲染自己的悲慘看看沐雲會怎麽辦時,沐雲卻輕輕笑了:“姐姐……”
他說:“你可以的。”
篤定而堅信。
秦川:“???”
沐雲便開始整頓他為數不多的行囊——那個小布包:“你我都清楚,你這身本事,普通人近不了你的身,別說自保,就是殺了我,你也是可以的。”
又說:“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出現在這荒山野嶺,也不知道你是來做什麽的,但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惡意。”
還說:“這裏其實并不太平,有很多惡人,而且……這些惡人都是沖我來的。”
說到這裏,少年燦然一笑,仿佛眼前這些問題都不是什麽問題,而他,也沒有什麽大的苦惱。
“所以,”最後,少年道,“姐姐走自己的路去,不同我沾染便是正道。”
秦川欲言又止,腹中的疼痛也到達頂峰。
她緩緩倒吸着涼氣,瞧着少年挎上布包,邁步前行。
“沐……”秦川叫他,差點喚出那個名字,随即改口問了個本沒意義的問題,“你叫什麽?”
“我?”沐雲愣住,莫名回頭,随即燦然笑道,“過去的名字沒了,未來的名字還沒。”
“那就叫沐雲吧。”秦川道。
“有什麽說法嗎?”
“我見人畫過一幅畫,畫面上有雲有雨,還有彩虹,彩虹挂在江面之上很美,”秦川緩緩道,“可是,那時那畫我是倒着看的,因此,在我的眼裏,那畫又是另一種美。”
沐雲的腦海,依稀出現一幅畫面,他細細去看眼前的人,随即搖搖頭,這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是那顧家的千金。
雖然,那樣的畫他曾在顧家千金面前畫過,也同這人口中一般,是在她的對面畫的,可那樣的畫,本就尋常,其他人在其他地方同畫過也未可知。
便只是問:“另一種美?”
秦川點點頭:“因為一切颠倒,江懸在天,整幅畫看起來便是,江雨在沐雲……”
那瞬,沐雲的眼底是起過殺意的,可随即,便只是作罷。
因為,還是那點該死的直覺,直覺告訴他,面前的人得護着。
可,為什麽呢?
帶着這點疑惑,沐雲走出山洞,走向未知。
而秦川,只是遙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心中默默:“沐雲,此生便是同你沾染,也是正道。熬下去吧,我,在未來等你……”
而後,也消失在了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