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緣際果
這幾乎是秦川打過的最慘烈的一場架。
整個人在這個時間段停留時間越長,秦川的疲乏感就越強烈,仿佛這個世界的一切存在都在提醒秦川,她不屬于這裏,再不離開,就要被吞噬,被撕裂,被消逝,被抹去。
小腹的墜疼也從未停止。
因此,秦川打得很快,也很狠,幾乎出手就是死招,不留餘地。
畢竟,任何的餘地,都是對她,對洞中沐雲生命的極致威脅。
當秦川将衆人撂倒在洞口時,她整個人也挂了彩,一條腿瘸了,一只胳膊也已經生生被拽到脫臼。
正骨是必須的,腿卻顧不上。
秦川在衆人身上翻找,卻只翻到一個小布包,而那布包,如果沒認錯的話,正是沐雲身上掉落的。
秦川将布包打開,裏面的物資少得可憐,只兩個幹癟的饅頭,冷而硬。
秦川嘆氣,攥着布包回身進|洞,如同一個帶了全套裝備卻唯獨少帶了雙鞋的人,有種沮喪。
但好在,身上掏過,那把先前被她抓來的栗子還在!
追擊的人暫時被秦川踹進落葉覆蓋的山溝中,一時醒不了也難被找到,秦川安心生火,邊生火邊同沐雲碎碎念。
不然,那種湮滅感和小腹鑽心的疼遲早能将她送回門內。
“栗子倒好辦,這饅頭怎麽說,”兩個饅頭相撞,有清晰的邦邦聲,秦川頭疼,“再烤得硬成石頭,還有啊,我記得你不愛吃饅頭,你從小嘴就挑,我吃的東西你才吃……”
說到這兒,秦川頓了頓,臉上泛起苦笑,其實從最初開始,沐雲一家就提防着她們家才對的吧,可即便這麽小心,最後還是走向了萬劫不複,這個過程中,很難說沒有她的功勞在其中。
畢竟,後來的江雨,一開始的沐雲,對她并未設防。
“沒有……”
不料,呓語一般,沐雲的聲音突然響起。
秦川唬了一跳,回頭卻發現人根本沒醒。
大概許久沒人同他說話,而他睡得又并不安穩,下意識就接了秦川的話。
秦川很快明白沐雲話裏的意思,他可能根本不能生火,整個逃命的過程,他能吃上口就已經相當不錯,根本無暇在乎這玩意兒是生的,還是冷的。
“這下好了不是,”秦川便換了話題,忍住湮滅感歡快起來,“姐姐來了,給你弄點好吃的!”
“姐姐?……”那頭,便又是隐隐約約的一聲呓語,聽起來對這個稱呼老大不願意。
“怎麽?”秦川故作不滿,“你這會兒多大,我多大,叫聲姐姐不過分吧!”
又說:“更何況,姐姐還給你熱栗子吃。”
還說:“你還不知道吧,姐姐學過,一大夥人裏,就數我做的最好吃!”
最後說:“你呀,可有口福了。”
“……嗯。”呓語有一搭沒一搭地出着聲。
秦川不刻意去聽,也不刻意去逗他說話。
因為他知道,沐雲現在的狀态,一場好的休息有多重要。
“真好……”看着神情漸漸放松的沐雲,秦川欣慰。
少年的聲音便也輕輕地跟着重複:“真好……”
秦川便笑,柔聲:“好?什麽好?”
她伸出指尖在青年的鼻尖上刮了一下:“你現在可還沒見過世面,你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好……”
“所以啊,”火塘那裏,栗子的糊味傳來,秦川道聲不好趕緊回身,将栗子扒拉出來,“你得好好活下去,活到……我同你見面……”
她想:可惜啊,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如果可以,她一定會回到十門後人的掙紮裏……
可是啊,她又想,如果能夠回去,現在的一切就都不存在了……
如果只是她自己不存在了,便也沒什麽,可是……
他們一起走過的那些路,一起相知的那些人便也都要沒有的話,便就不好了。
更何況,就算能夠回去,那麽多人的那麽多過往便都要改變,她如何能夠保證新的展開就不會有新的不舍和不得。
大概率便還是,就算能夠回去,大家各自的掙紮還是會有各自的發展,而那個發展裏延伸的未來,恐怕又是另一種新的求而不得,生離死別。
一切……秦川嘆息……終究是命吧。
所以,人生這條路啊就是這樣,有掙紮的同時,也會有那麽一點點讓你能夠提起興趣的歡喜。
哪怕,只是一點點呢……
比如,哪怕只是一點點的期待和所愛。
秦川摸向小腹,安撫着那處的疼痛,小心打着商量:“你爹他呀,吃了那麽多苦都活了下來,你雖然還小,疼了鬧一鬧是可以的,但可不許這麽禁不住事兒,知道嗎?崽兒……”
那處,好像真的就松了一些疼痛,可轉瞬,便又變本加厲地疼起。
秦川只得笑:“跟你爹似的,要命的一聲不吭,不要命的可勁兒裝可憐……”
她皺眉,咬牙,一聲不吭躬身捂着小腹,也不再說話。
這次,疼痛來得特別,頃刻,秦川全身冷汗洗過一般,滿頭都是豆大的汗珠。
沐雲,便在那瞬醒來。
醒來第一時間便是全套的戒備,率先将秦川列為了攻擊對象。
也是在那瞬,秦川面朝火光再回頭時,臉便成了一個普通的模樣。
融合了那點詭異之後,便是這點比較便利,秦川可以随意更換自己在別人眼中呈現的外貌。
傀術中的那種秘術而已。
少年肩背抵在洞壁上,全身肌肉繃緊,蒼白的臉愈發地白,看起來不好惹,事實上,秦川知道,如果她有點異動,那麽,沐雲便會是真正的不好惹,即便是現在的她,也占不到半點便宜,不然,沐雲也不可能被九門鬼面組織追殺卻還活着。
他們倆就是這樣,學過差不多的東西,走過差不多的路,互相,都太了解彼此。
因此,即便面上一點看不出,秦川也知道,沐雲只是強撐,甚至這點清醒也不過是因為太餓而在聞到食物味道時條件反射地醒來。
細看,他繃緊的肌肉都在細微地抖。
不過,在秦川目光落過去那瞬,那點抖便再看不見了。
“不疼?”秦川問。
沐雲沒吭聲,只是,戒備的姿态愈發明顯。
“好了,”秦川将栗子從火堆裏扒拉出來,朝着沐雲的方向推,“趁熱才好吃。”
沐雲不動,目光在那些半邊黑黢黢半邊看不出熟沒熟的栗子上掃過一眼,又看向一旁自己的布袋,再将目光落到秦川身上時,秦川已經捂着肚子複又趴回膝上,半點不設防。
只一雙眼,巴巴瞧着沐雲的同時,帶種那時的沐雲根本無法破譯的情緒。
是點埋怨、是點無悔、是點無奈的集合,更多的,大抵上,是種世人口中名為愛和擔心的存在。
沐雲:“……”
這眼神是怎麽回事……
他本能地起疑,畢竟,沐雲細細将秦川打量過,這人,他不認識的。
更何況,這種時候,十門中所有鬼面對他都是趕盡殺絕,又有誰,會同他露出這種表情。
尤其,這人的戰力并不弱,在所有的追擊者裏,她可以排進第一梯隊。
沐雲便提起了最大的小心……
“吃不吃!”
秦川一聲輕喝,失了耐心,畢竟,誰難受的時候心情都不會太好。
随即,秦川眉頭緊皺,冷汗就滾了下來。
這一聲喝,沐雲倒呆了一呆,不怪別的,怪只怪,這聲,有點耳熟。
可是,不等他想到點什麽,秦川又道:“別磨磨蹭蹭,趕緊過來吃,吃了早點走,這是什麽好地方麽?也別站那兒杵着了,再杵,後背又該重新包紮了。”
兩句話,便交待了一切。
沐雲想了想,果然離開那點洞壁,朝着火堆而來。
只是,全身的戒備半點沒松就是了,可哪怕就是這樣,人只要洩了那點氣,身體便開始不受控制地抖,一半是餓,一半是失血帶來的。
沐雲盡量控制着哆嗦在火堆前蹲下時,秦川朝他一瞥:“我能吃了你?坐過來點。”
秦川的示意裏,是一塊已經烤熱了的石頭,坐在上面,自然強過蹲在地上。
可,沐雲卻不動。
秦川瞧他一眼,嘆氣,只得将石頭推過去,将栗子也推過去。
想到他這時的境況,就算再餓,這栗子他大概也是不會吃的,便率先拿起一顆,放嘴裏咬開,自己吃了一半,另一半才遞到沐雲手中:“放心吧,沒功夫同你下毒,想要你的命,用不着這麽麻煩。”
畢竟,方才他昏得人事不知。
這點場景,便再次同兩次給沐雲棗子都是吃過一半的記憶重合,秦川想到那瞬,面上便泛起了一點笑意。
不知為何,那點笑意裏,沐雲的神經便莫名地又放松了一些,看着手中愈來愈多的栗子,熨得手心熱乎乎的,遲疑片刻後,抓起半顆放入口中。
随即,吐出,滿眼哀怨地看着秦川,那樣子,活像秦川真的下了毒。
秦川:“……”
畢竟,即便看一眼就能将這些栗子的來龍去脈扒得清清楚楚,可是,沐雲還是無法理解,怎麽有人能将栗子燒成這種模樣。
一半焦糊,一半上面的硬糖粉還沒化開。
而且,天知道已經分成兩半的栗子,怎麽還能完美保持住這各自一半毫不相關的特性。
這,能好吃就見了鬼了。
可,她為什麽能吃得津津有味。
沐雲便好奇着,猶疑着,将另外半顆栗子送進口中。
“噗——”
照舊,是半點面子不給,畢竟,這顆更甚,半條蟲子在裏面。
秦川自然也瞧見了:“……”
那時,二人都爆發出了一點莫名的良善,沒有人去提那半條蟲子的去向,也沒有人去追究那半條蟲子的味道。
只是,這點默契的良善,從最初的默默,漸漸轉變為淺淺的笑,各自含在各自的唇齒之間。
一捧栗子,便不知不覺下了肚。
因此,那難吃的很不一般的栗子味道,成了少年此後人生裏揮之不去的一種記憶,只要再度嘗到,銘肌镂骨。
一起下肚的,還有那兩個饅頭。
少年沒提這兩個饅頭他帶着跑了許久都舍不得吃,那是他最後的口糧,最後的底氣。
秦川也沒提,兩個饅頭放得太久,又硬又酸就不說了,而且吃下去,她直犯惡心……
二人互相默默看着對方吃,都覺得莫名地為對方做出了某種不可言說的犧牲。
可,他們就是這樣的,太過相像。
于是,秦川忍了又忍之後……
“嘔——”
沐雲的目光便再次挪轉,那裏面,明晃晃的一種情緒:至于這麽記仇?那麽難吃的栗子我不是也吃完了麽……
“不是……”秦川想要解釋,另一波嘔意傳來,她偏過頭,也覺得今天自己這身體有點過于嬌柔……
手腕,突然就被一只帶着暖意的手牽住,而後,兩指下壓。
沐雲是學過一點醫術的,可是,那時,遠沒有後來的水準,不過是些基本。
可,即便是這麽一點,對于同樣和他學過相似學問的秦川來說,也頃刻縮了手。
然而,已經來不及,沐雲看着收回的手,難以置信:“你,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