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約定
而玉小仙對面,已經被趕到絕境,幾乎難以成形的就是玉安岚。
薄透的蠱蟲即将化為空繭,如同立地白頭那般即将走完屬于它們的一生。
玉小仙沖過去,鬼篆書頃刻攔在她的面前。
連同石木天剛身上散出的那些紅霧,也都攔在她的面前。
她那處,紅霧籠罩,一片光明,同對面玉安岚的無處逃生形成鮮明對比。
就連她四周的鬼篆書,雖是看着可怖且攔住她的去路,卻也将她圍在一個安全的範圍,圍出一方安全的天地。
“讓!”
幾乎是咬牙怒吼,玉小仙吐字即成罡風,罡風震動,将面前鬼篆書震得搖搖欲墜。
紅霧率先漸漸散去,石木天剛也沒再睜開眼。
玉小仙不去看他,只盯住眼前。
屬于玉安岚的蠱蟲飛動更難,幾乎已經懸浮不動。
玉小仙再是一氣猛沖,終于将搖搖欲墜的鬼篆書沖出一道口子。
她轉瞬即至薄透的蠱蟲面前,攏手,将所有蠱蟲攏在正中。
“師父,”玉小仙輕聲叫,“小仙回來了,小仙記得你……”
蠱蟲沒有反應,卻漸漸,凝出一點人形。
是玉安岚,奄奄一息,卻仍端坐,至死不墜一點氣度入凡塵。
“師父,”玉小仙再叫,聲音無盡溫柔,“小仙回來了……”
“師父……”淚還是不争氣地落。
“師父……”
一聲聲的呼喚裏,終于,玉安岚有了一點回應。
“嗯,”他答,“小仙回來了。”
“嗯,”玉小仙流着淚笑,已完全不像個七|八歲的孩子,有種滄桑盛壓在她的眼底和心頭,“小仙回來了。”
“你怎麽?”玉安岚将她打量一番,“出去許久……半點沒有長大?”
又說:“一定是吃的不好……又總瞎胡鬧。”
小仙的淚再次決堤,她忍住嘴角的抽噎,盡量去笑:“不是的,師父,小仙過得很好,是小仙自己不想長大,因為,小仙怕師父會認不出……”
“師父怎麽會認不出,”玉安岚似乎又忘記了一些曾經的刻骨,“師父一定認得出小仙……小仙啊,頂頂讨人喜歡……”
“師父,”玉小仙低頭抽泣,眼淚大滴大滴墜落在地,“對不起,對不起……”
“嗯?”玉安岚似乎已經不明白玉小仙在說什麽,只下意識呼出一點氣音。
“對不起,小仙不好,同師父出手,小仙不好,沒能找到師父要等的那人,小仙不好,來晚了,小仙……”
話沒有說完,低垂的頭上,撫上了玉安岚已經沒有重量,近乎透明的手:“小仙最好了……”
“師父同你說過的,任何人,不管是什麽樣的人,總是要死的……”
“你出現的那年,師父就該走了,多活的這些年,師父很開心……”
“因為小仙很好,師父體會到了人間的很多值得……”
嬉笑的、調皮的、使壞的……
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事情在等他,不若他存在過的那些年裏,除了清風明月一腔空等,什麽都沒有。
“所以啊,”玉安岚的聲音漸漸淡下去,身體也漸漸消失,“小仙是最好的……師父……要謝謝小仙……”
“石木天剛!”眼見留不住玉安岚,玉小仙突然暴喝,“你給我滾回來!你說過的,你會保我師父一條命!你說過的!你答應過我的!!!你回來!!!”
那是,玉小仙心甘情願被石木天剛種下鬼篆書的條件。
他們說好了的,說過了的,可是……
如今,石木天剛已經沒了聲息,不知生死。
而玉安岚,已經在鬥蠱中敗下,即将往生。
但是,就是那一聲暴喝,四周,突然有種靜谧,所有的東西懸浮不動。
好像,有什麽東西被凍結了。
之後,已經萎靡即将堕地的鬼篆書突然重新爆出金色光紋,順着鬼篆書的字跡,金色紋路将漆黑濃霧中的鬼篆書描了一層金邊。
像是某種詭異的回應,更像是某種神跡的降臨。
而後,一點狼牙吊墜憑空出現在鬼篆書之中。
懸浮燃着金邊字跡的鬼篆書如同詭異的符咒冠冕,漸漸于其中攏出一人身形,狼牙吊墜輕輕落下安放在他胸前時,那人,擡頭,露出一點笑。
笑出白生生一截虎牙:“咱巫門漢子,答應過就是答應過,生死不論,他做不了,我來做!”
是小明。
或者說,應該叫石木天明。
此時此刻,巫門真正的掌舵人。
金邊鬼篆,在他說完那句話後,便順着他的揮手盡數活了過來,鬼篆貼上玉安岚四周,将所有蠱蟲合攏在正中,頃刻,就看不出玉安岚的模樣,只是一段詭異黑底金邊鬼篆黏合而成的莫名。
鬼篆之內,玉安岚不斷變幻着形狀,時而鼓起,時而扁塌。
無論如何,都沒曾脫出鬼篆書的包裹而去。
“不過,”小明落落而來,完全沒了先前廢宅大學生的模樣,“他願不願意留下,又願意以怎樣的模樣留下,我就做不了主了。”
玉小仙明白,當下,止住哭泣,伸手,将對方抱入懷中,一如當年玉安岚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師父……”她輕輕喚,“我會找到那個答案,找到那個人,你,等我……”
而後,玉小仙合目,之後,她身上已經聚攏的蠱蟲解體,源源不斷注入金邊鬼篆之內。
那裏,起初沒有什麽反應。
大量的蠱蟲流逝,玉小仙的身體很快也變得薄透,有種虛幻和不真實。
小明提醒道:“你該知道,我的職責所在。”
玉小仙明白,一旦自己危及生命,巫門便會出手,将她這點生命,無論如何地延續下去。
到時,她不但救不了師父,也将失去所有。
于是,玉小仙收手,然而,終究便是不舍……
她忽然發狠爆出半數蠱蟲,頃刻間便洪起浪湧一般将蠱蟲彙入其中。
小明垂眸,做好随時出手的準備。
而後,猝不及防地,那蠱蟲中的一部分忽然轉向,帶着洶湧的殺意朝着門邊的沐雲襲去!
一切發生得極快!
散出的蠱蟲極多,鋪天蓋地,而其中,不過分出細小的數十股,如同瞧不分明的暗針,直朝沐雲周身要害刺去!
“都是因為你!”
玉小仙惡狠狠咒罵。
說時遲那時快,在所有人都被驚變怔住那瞬,金邊鬼篆後起而先至,悉數貼身攔在沐雲面前!
“噗噗噗——”
密集的數十聲裏,沐雲依舊緩緩順着玻璃滑落在地。
秦川沖上去,見鬼篆書雖然攔下蠱蟲攪擰的暗針,但因着玉小仙爆出的極大恨意,那些攻擊的力道仍然極大!
因此,蠱針雖未刺入皮肉,力道卻是實打實地落在沐雲周身要害。
頃刻,人就開始猛咳,嘴裏的鮮紅就再也止不住。
小明上前,半蹲:“對不起沐哥,沒攔住。”
沐雲搖搖頭,還是咳,不怪他,也怪不了他。
是他的該。
秦川将沐雲的帕子遞給他,卻一連數次,沐雲咳得沒辦法将帕子拿穩。
秦川只得将人拉靠在身上,肩頭相抵,讓他借力,不至于就要坐不住。
若果真坐不住,沐雲的驕傲是受不住的。
“沐哥,”小明還是道,“那個人,我得帶走。”
說的是石木天剛。
即便已經是這樣的境地,沐雲卻還有心在咯血的同時同小明開玩笑:“你……不是說你沒有這樣的叔叔。”
他的聲音有種含糊,夾帶了血腥的氣息。
小明将鬼篆落在沐雲胸口,然而,沒什麽用,鬼篆落下,便被其他的東西吞噬,好像有數不盡的詭異存在在他那具殘破的軀體裏,任何靠近的都能被無情吞噬。
沐雲便輕輕搖頭:“沒事……”
“嗯,”小明只得放棄,畢竟,對方身上有太多他不了解的存在,“我帶走他,我沒說他是我叔叔,只是這個人,我要了。
沐雲透出血色的眼便深看了小明一眼,如同當初瞧吳琳那眼一般,而後轉開,再不說什麽,只輕輕回了一個字:“好。”
“嗯,”小明點頭,“那麽,她傷你,我幫你揍回去。”
而後,不等沐雲開口。
小明回身那瞬,鬼篆書雪片般朝着玉小仙襲去!
小明不同于石木天剛,雖然後者看上去更加惡|霸乖張,但行事作風其實很有分寸和邏輯。
小明則不然,誰也不知道他腦海裏想的是什麽,有種真正難以把控的癫狂。
玉小仙哪裏見過這種陣仗,加之剛剛鬥蠱,又散去半數的蠱蟲,此刻正是虛弱。
鬼篆書雪片般壓來那刻,雖然明知對方不會要了她的命,但玉小仙心知肚明,終究難逃一頓好受。
可,正當玉小仙避之不及,面前,先前幾乎沒了動靜,吸納了玉小仙半數蠱蟲的玉安岚,突然撐破覆于周身的鬼篆,挺身護在玉小仙面前!
只是……
衆人擡頭,眯眼,那已經不是玉安岚,而是,一條通體烏黑,隐隐有着詭異斑斓的巨蟒。
巨蟒半圈着身子,将頭昂起那瞬,生生将本是襲向玉小仙的所有鬼篆書全數接下!
“師父……”
玉小仙叫,而後,一人一蟒便在這聲驚呼中同時消散……
九牢……破了。
“那麽,”小明已經扛起石木天剛,“走了。”
而後,不等沐雲和其他人的反應,小明扛着石木天剛的身影,也消散在那處。
甲四宗拎起雨仁:“傻子,走了。”
雨仁懵懵懂懂,沒有反應,只是最後一眼看向秦川,他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但終究沒有說出口便被甲四宗拎着後脖頸消散。
清水丫丫走過來:“姐……”
她喊了聲,随即看看沐雲,卻又無話可說。
秦川點點頭,示意不用多說,都是身不由己,誰也不比誰高尚。
“嗯,”清水丫丫瞧明白這點意思,“那麽,再見了。”
又說:“會很快再見的。”
說罷,也消散不見。
一下子,即将解體的九牢內,只有秦川和沐雲。
沐雲不大咳了,只時不時吐口血。
他靠在秦川的懷裏,兩人挨坐在地上,都是一身的血污,有種劫後餘生的蒼涼和天造地設的般配。
“會死嗎?”她問沐雲。
沐雲氣笑,卻沒笑出聲先還是咳:“有你這麽說話的?”
秦川便點頭:“那我就放心了。”
又說:“你本來是不是打算把我困在九牢裏?”
“嗯。”沐雲承認得大大方方。
“為什麽又不?”秦川問。
為什麽呢?
沐雲想,三號病房時,他就準備離開,那是他為秦川量身打造的牢籠。
可是,為什麽呢?
明明他已經走了,卻還是回來。
蠱人冢裏,他也大可以一走了之,将人困在此處,也是再合适不過。
可是,為什麽呢?
他明明已經決定,卻還是改口。
對啊,為什麽呢?
他明白的,她也知道的,只是雙方都不願意承認。
是一點舍不得。
當他看見她那麽無助地陷在三號病房中,一如當年的自己時,就舍不得。
當他想到,此後很久,她都将像玉安岚一般死守在那枯寂的書齋,就舍不得。
可是,為什麽舍不得呢?
他也不知道,更說不清楚。
更何況,這樣的話,怎麽能夠說出,開口,他便還只是道:“你厲害喽,都攔不住你,還能為什麽?”
秦川便笑了:“那麽,沐雲,把命好好留着,我們說過的,等這些事結束了,我們談點別的……”
“什麽?”
“愛。”
沐雲頓住,片刻,他猛咳了幾聲,又吐出一口血,還是只一個字。
“好。”
他說。
身影便在那刻消散。
秦川瞧眼四周,面前的景象,突然開始剝離消散……